《启示》的启示
作者: 李少威
原始森林,高大的树,茂密的草,一片死寂,镜头静静地往前推。
突然,出现了快速奔跑的原始人,一场紧张的围猎展开,对象是一头貘。人们密切配合,把貘赶进预先布好的陷阱,以血腥的方式结束了它的生命。
在一片调笑声中,猎手们分割了它的肉体,带回去给整个部落共享。简陋的部落聚居地里,老人、妇女、孩子们都非常快乐。
强健的机体,迅猛的奔跑和原始的公有制社会,呈现出在文明的初期,人类自爱而怜悯,天然地自由、平等的蒙初状态。
紧接着,惨剧降临。玛雅帝国的一队武士在首领的率领下到来。他们闯进部落,捕捉成年男女,用竹竿栓成一列列,押往帝国的城市。
女人被在集市上拍卖,男人则全身涂上蓝色的颜料,送上金字塔顶端,活活地剖出心脏,奉献给太阳神。随后他们被砍头,砍下的头颅和身躯,从金字塔前方的阶梯上滚下去,下面无数的玛雅民众,一次次地高声欢呼。武士们则有专人负责捡拾和堆放滚下来的人头、身躯。
在男主角黑豹掌被送上祭台,即将被剖心的当口,日食发生了,祭祀停止。黑豹掌和其它剩下的人牲被武士们带到了靶场,在逃跑中被弓箭射死,或者被标枪刺死。
黑豹掌,一个强健而聪明的野蛮人,逃脱了弓箭和标枪,杀死了挡在身前的首领的儿子,逃入丛林。
一场猛烈的追杀上演。黑豹掌克服了恐惧,利用自己与森林几乎融为一体的野蛮生活经验,把追兵一一杀死。
当身负重伤的黑豹掌逃到海边之时,后面还有两名追兵,眼看已经无法逃脱,海面上出现了西班牙殖民者的船队。追兵被这一个个庞然大物所震惊和吸引,黑豹掌借机逃脱,救出了在武士们入侵时被他掩护在自然枯井中的妻儿,遁入森林。
这是梅尔·吉布森导演的电影《启示》的剧情梗概。
2006年12月,《启示》上映,收获好评,在第79届奥斯卡金像奖中斩获3个奖项。15年后的今天,该片在豆瓣的评分仍高达8.6分。
大部分观众可能是被剧情以及片中呈现的血腥的玛雅文明所吸引,将其当作一部“爽片”来看。但在15年前上映之时,玛雅文明涉及的区域里的国家危地马拉,就曾有民众抗议该片涉嫌种族歧视。
这的确是一部有关“种族”的电影。全片都披着“玛雅文明”这件巨大的外衣,但在最后,以点睛之笔的方式,展示出“人类高质量男性”的一点内衬。
时至今日,当加拿大教会寄宿学校为了对印第安人进行文化灭绝而虐待、残杀印第安儿童的铁证一再暴露,在累累尸骨面前,原住民后代对历史寻求正义,加拿大民众推翻殖民主义者的塑像,甚至要求取消与原住民的苦难密切相关的国庆日的时候,西方世界的种族主义反而更为加强。
这部电影,是人们认清人类历史上一场主体最宏大的道德较量的一个合适样本。
什么启示
玛雅文明,大约发端于公元前1500多年,兴盛于公元前200年至公元800年,9世纪开始衰落,10世纪,一个个曾经繁荣的城市被遗弃,大部分玛雅人不知所踪。
玛雅文明的历史长达2500年,但都处于石器时代。他们从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但完全没有金属工具带来的生产力飞跃的痕迹。梅尔·吉布森在电影里呈现了这一点。
这的确是一部有关“种族”的电影。全片都披着“玛雅文明”这件巨大的外衣,但在最后,以点睛之笔的方式,展示出“人类高质量男性”的一点内衬。
西班牙人抵达玛雅文明所在的中美洲,是在15世纪末的大航海时期,此时的玛雅文明早已衰落,原先以两大王国和诸多臣服的小邦国构成的玛雅朝贡格局已经消失,只剩下丛林里星星点点的部落。
西班牙人到来之后,面对的主要是玛雅文明的后继者——阿兹特克帝国。电影里呈现的规模巨大的血腥人祭,在阿兹特克帝国历史上也有迹可循:1450年至1454年,由干旱导致了大饥荒,阿兹特克国王蒙特马苏发动“荣冠战争”,大规模获取俘虏用于祭祀神灵。不过此时哥伦布还没有发现新大陆,离西班牙殖民者科尔特斯在墨西哥湾登陆的1519年还隔着六七十年。
梅尔·吉布森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启示》据说还聘请了专业的历史学家负责还原玛雅人的社会样貌。但他仍然把历史背景错置在玛雅文明头上,大概是因为玛雅文明的神秘性比阿兹特克文明更具有卖点,水晶头骨、死亡瓶、金字塔、玛雅预言,都令人浮想联翩,《启示》在宣发上,也是大力张扬玛雅文明的神秘性。他把阿兹特克大规模活人祭祀与西班牙殖民者最后抵达剪接在一起,显然也是别有深意。
梅尔·吉布森究竟想说什么?这就要回到电影。
电影里的玛雅人是怎样的一种人呢?黑豹掌所属的部落那种原始公有、自由平等的快乐状态,并不是玛雅社会的主体,它只是“邪恶中心”的外围零星分布着的无善无恶的区域。
玛雅世界的核心,是处于权力格局中心的王国(或者帝国),电影里,这里的人们愚昧、血腥、残酷、污秽,毫无同情之心。在被捕获的妇女被拍卖的集市上,人们围观喧哗,电影还用一个镜头,展现了一个形容猥琐的矮子盗窃一个木瓜的过程。
血腥的杀戮对于玛雅人而言就像游戏,不管是捕捉还是祭祀,人们对他者的苦难与死亡无动于衷。尤其是祭祀,一队队的人牲被送上金字塔上剖心砍头,就像是一条工业流水线。看电影的人,只要有基本的良知,都会发自本性地不忍直视,内心愤怒。
电影把愤怒引向了玛雅的中心王国,事实上就是引向玛雅人。人们都知道,玛雅文明(或者阿兹特克文明)最后毁灭了,这种毁灭结局,就会给人带来一种道德上的畅快感。那么进一步引申,就是毁灭是理所当然的,是正义的,是活该的。
梅尔·吉布森究竟是不是想引导这一层思维,不好猜测,但我们可以从电影的名称中获得一点提示。《启示》的英文电影名是《Apocalypto》,更应该翻译为“天启”,天启是圣经中的世界末日。
圣经《启示录》讲的是被“兽”统治的“巴比伦大城”,人们被“兽”迷惑,残酷迫害信奉上帝的“羔羊”,因此被上帝惩罚,遭遇了规模空前的火灾、地震、冰雹、烟雾和硫磺、蝗虫、瘟疫、异常的高温与战争,以及变质的水,但他们依旧不思悔改,最终被上帝的力量毁灭。
电影里,玛雅人正是遭遇了干旱、农作物病害和瘟疫等灾难,才举行了如此大规模的血腥人祭。玛雅文明消失的原因依旧成谜,根据历史学家推测,原因可能包含生态危机、水源污染、人口爆炸、粮食不足、自然灾害、疾病传播、气候变迁、兄弟相残等几种,几乎与圣经《启示录》里的上帝惩罚严丝合缝。
套到电影剧情,“兽”就是玛雅的国王和祭司,“巴比伦大城”就是玛雅王国的城市,被迷惑的人们就是那些在剖心砍头面前欢呼的民众,而羔羊,就是黑豹掌和他的部落。最后,最关键的是,上帝的惩罚性力量,就是那些出现在海边的西班牙人的船只——欧洲先进文明。
有的电影仅仅是讲故事,有的电影目的是讲道理,还有的电影,是为了宣示某种意识形态立场。《启示》无疑是最后一种,它是用典型的西方中心主义视角,来阐释人类文明的“进步”——落后的东西被毁灭,正是进步的一种形式,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真理”。
梅尔·吉布森本人,就经常因为种族主义言行而被舆论诟病,所以,我们这样来理解《启示》,应当并不冤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玛雅人,或者阿兹特克人,有没有被电影所冤枉?这又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在历史上的确有大规模人祭的文化。
初民时代,人类对自然缺乏科学认知,泛神论和泛灵论是普遍的意识形态。人刚从自然的一部分独立出来,人和自然还很贴近,人类活动受到自然的广泛而具体的制约,于是人们就会把一切所得,归功于神灵的赐予。作为一种感谢,或者一种交换,向神灵献祭,接受神灵的指示,就是一种自发的反应。
有的电影仅仅是讲故事,有的电影目的是讲道理,还有的电影,是为了宣示某种意识形态立场。《启示》无疑是最后一种。
这一点,几乎在任何一个文明的初期都无法避免,正如萨满仪式遍布世界。不同之处在于,献祭的牺牲是什么?有的是动物,有的就包含人。
以人为牺牲的献祭现象,在全世界也不鲜见,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玛雅人和中国的商朝人。
玛雅人认为最好的贡品是人的鲜血,献祭的时候,人牲被涂成蓝色,剖胸挖心砍头,都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事实。同为印第安人、作为玛雅人接棒者的阿兹特克人,也一样有活人献祭的习惯,规模甚至更加庞大。
有活人献祭传统的文明体,一般都是通过战争从外围获取俘虏作为祭品。因此,在这样的一个区域性世界,如果处于中心地位的政治体有活人祭祀的习俗,就必然会形成一种特殊的“中心——边缘”关系,边缘臣服于中心,而又不会被中心过度接纳,因为中心需要通过保持距离,来保证从边缘获取人性的文化合法性。
这种文化合法性,用中国话来说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为不是同类,献祭就不会因为对同类本能的同情心的滋长而无以为继。玛雅的两个中心王国与周边众多小部落之间,正是这种关系。
作为活人献祭的同类,中国商朝也值得一提。
公元前1000多年前,商朝作为东亚最强大的文明体、政治体,统治着亚欧大陆最东端的华北平原。商朝贵族的先祖,以畜牧和商业发迹。畜牧,让他们用一种对待牲口的态度来普遍看待“非我族类”,而商业,则让他们在与“上帝”交流的时候,也是使用一种交换思维——今天我们说的商人,其源头就是商朝人。这两者合体,就导向了活人献祭。
商朝和玛雅人不同,玛雅文明持续时间很长,但始终处于石器时代,而商朝则已经进入金属时代,灿烂的青铜器文化至今辉耀史册。然而它周边的各部落(主要是西边的羌人),则还处于石器时代。这就让商朝对周边具有强大的生产力和军事优势,真正是“天朝上国”,被羌人称为“天邑商”。
“天邑商”让周边臣服,同时也捕捉周边部落的人口作为人牲,残酷杀害,以交换“上帝”的庇佑,杀人越多,则获得的庇佑越多。所以按照这样的逻辑,一个文明越是像后世理解的那样“残酷无道”,它反而会越持久。玛雅文明的持久性,似乎正印证了这个蒙昧的道理。
从《封神演义》中,人们知道商纣王有很多残酷的刑罚,活埋、火烧、炮烙、煮熟、剁成肉酱、风干成肉脯……梅伯被炮烙,比干被挖心,伯邑考被剁成肉酱,其实都是对商朝残酷的献祭方式的呈现。商纣王是因为得罪了一大批商朝贵族,他们起而配合周文王造反,于是“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子贡的评价),整个商朝的血腥传统,都被归集到商纣王的头上。
除了玛雅、阿兹特克和中国的商朝之外,北非迦太基人、南亚孔德人也有残酷的活人献祭习俗,兹不赘述。
阿兹特克人和残余的玛雅部落没有中国人幸运,它们始终停滞在石器时代,因此当它们面临西方殖民主义者的火枪的时候,几乎完全无力招架,被从世界地图上抹去。
说到这里,我们就面对着一个新的问题: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和西班牙殖民者,都是秉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进行血腥屠戮,那么他们之间的区别在哪里?
另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商朝人、迦太基人、孔德人,是发端于蒙昧,也延续于蒙昧。在那样一个时期里,还没有构建起完备的道德体系,欠缺共识的善恶观念,许多文化习惯,都直接来源于自然法则,尤其是群居动物的自然习性。
对内的团结与对外的战争,是早期族群、部落文化的普遍表现,这与群居动物一致。而由于生存竞争,为了保存共同体,外部和内部都可以为此作出牺牲,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动物繁衍本能的社会性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