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的他们,“造人”有多难?

作者: 施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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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0日,石家庄市妇产医院孕妇学校,“准爸爸”们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新生儿护理动作练习

“它天天在我身体里头会动,感觉太好了。”田甜感受着腹中孩子的生命力一天比一天强烈,再有几天,这个虎宝宝就要出生了,初为人母的幸福感笼罩着她。

这个小生命来之不易,34岁的田甜盼了5年,是个试管婴儿。

一年前,久备不孕4年之后,田甜接受了辅助生殖,从她卵巢里取出的卵子和从丈夫体内取出的精子,先后两次在几根试管中结合成5个胚胎,最后,这唯一的胚胎成功在她的子宫里着床扎根、幼小又顽强地生长。

这份对“孕育生命”的欣喜,也是孟齐家求而未得的。

2021年4月,他被诊断为无精子症,是男性不育症中最严重的一类,这意味着他很难拥有血缘上的后代。经医学审查的数据显示,这一病症困扰着全球约1%的男性—眼下,孟齐家仍在寻找治疗机会。

另一位女士,学生时代被诊断为“始基子宫”(先天性卵巢发育不全),这意味着她没有月经来潮,极难受孕。这让她对亲密关系心有不安,害怕因此找不到对象。

广东省生殖医院男科主任、广东省人类精子库主任、国家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评审专家张欣宗还记得,二孩政策放开、2016年前后,业内普遍感觉到,不孕不育的门诊量有了明显提升,“大概增加了20%左右”。

不孕不育是全球难题,过去,国内舆论关注和讨论尚显粗疏,但眼下,不孕不育生殖困境成为显性问题,困扰着求子家庭和育龄夫妻,也成为二孩、三孩政策下国家新生人口增长的一个阻碍。

值得注意的是,2021年,沪豫川粤津等至少12省(市)开始大力发展辅助生殖技术,并以正式文件形式下发相关规划,回应了群体的生殖困境和诊疗需求。

不孕不育生殖困境得到重视、辅助生殖技术普及,是进步,但与之勾连的观念、技术、伦理,又构成多重现实,让“生育力”和“生殖健康”的话题更显复杂。

一个沉重的追问是:今天,“造人”更难了吗?

“没想到要孩子这么难”

2017年,田甜30岁,和丈夫结婚3年后,开始备孕,但验孕棒上始终没有期待中的两道杠。

夫妻俩去了医院检查,发现丈夫的精子畸形率略高,自己则是一侧输卵管不畅。“但也不会导致不孕,只是不是最优状态,一直没有个明确的原因。”田甜告诉南风窗记者。

田甜和丈夫遵医嘱继续在家试孕,也尝试中药调理,可3年过去仍没有喜讯。

2020年,33岁的田甜急了,距离她预设的35岁生育期限,只剩2年。

和田甜一样,深圳人孟齐家从没想过“不孕不育”会成为人生中的一道坎。

孟齐家已习惯称呼女友为“老婆”,两人原定于2021年5月领证结婚,但4月的一次检查后,婚事就此搁置。

当时,数月没有避孕却没有怀孕迹象,两人去了医院。

孟齐家没等报告结果出来就回家了,“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问题,去查也是无所谓的”,可刚到家,他就接到医院电话—送检的精液里没有发现精子。

等待的日子,田甜神经紧绷,她向南风窗记者描述了当时的状态:“在家躺着也不敢动,上厕所都害怕把它给冲出来。”

消息像雷一样击中了他:“突然告诉你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且是最严重的无精子,对男性肯定是不能接受的,当时就懵了。”

一连几天,他无心工作,趴在电脑前查资料、看前沿技术报告,结果残酷。“药物治疗(取到精子)的成功率只有5%~10%,做手术只有20%~30%。”过低的概率,之后又在上海几位知名医生那里得到了确认。

反复问诊之后,得知情况比想象中更严峻,未婚妻哭了一夜。孟齐家心有愧疚却无能为力,不知如何安慰,未婚妻把孩子看得比事业重要。

情感将两人牵在同一条红线,但不孕的现实困境仍是他们确立婚姻关系、组建家庭的障碍。

结婚,成了两人回避的话题,他更不敢多提“供精生育”的可能。孟齐家认为,这场婚姻的决定权在31岁的未婚妻手中,而他只能被动等待。

主动的,被动的

时间紧迫,田甜等不了了。为避开高龄生产的风险,她和丈夫决定做试管婴儿帮助受孕。

检查、促排、取卵、体外受精、胚胎移植,试管婴儿的流程以“月”为时间单位展开,医院,田甜一趟趟跑,焦虑,她一遍遍受。

第一次促排时,田甜取出了6颗卵子,但得知只有2个成功受精、只有一颗受精卵具备移植条件时,她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实验室外,她突然情绪失控,哭了起来:“辛苦3、4个月花了三四万,别人家有10来次机会,我只有1次机会。”

但她迅速整理好情绪,因为流程还要继续。只用了2~3秒钟,受精卵推进了田甜的子宫,她记得当时的注意力全在肚子上,那种刺痛感像是在暗示她“成了”,但官宣成败的“开奖日”要等到第14天。

等待的日子,田甜神经紧绷,她向南风窗记者描述了当时的状态:“在家躺着也不敢动,上厕所都害怕把它给冲出来。”

尽管小心翼翼,但这个受精卵没能在她的子宫内膜上生根发芽。若顺利扎根的话,临床上人们称这个过程为“着床”。

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2个月后,田甜决心再试一次,因为在她看来,“这已经是最可能成功的选项了”。

第二次尝试,医生更换了方案,但田甜仍只得到了一个胚胎移植的机会。

等不及14天后医院“开奖”,她提前查了孕三项,显示出怀孕迹象,一连几天她睡不好,第7天凌晨3点,她忍不住爬起来测验确认—验孕试纸显出浅浅双杠。她赶紧戳醒一旁打呼酣睡的丈夫,告知喜讯,小夫妻欣喜若狂、抱成了团。

他们仍不安心,直到为他们做试管的医院确认了喜讯。“本以为我会号啕大哭,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但我没有哭,我做了那么多努力,我值得这个结果。”田甜自豪道。

如果把不孕症人群的求子行动看成一场赛跑,田甜和丈夫算是跑在前头的一对夫妻,她目睹着同一时期做试管婴儿的夫妻,因为经济、疾病等各种原因拉开进度差距,有的就落在了后边。

孟齐家就需要时间治疗,他吃了药,寄希望于手术打开睾丸,确认有无精子、有无做试管婴儿的条件,又或等待干细胞疗法尽早应用。

治疗的不确定性加深了他的困境,他说:“不知道结果、只是漫长地治疗,永远在等。”

他不知道未婚妻还愿意等多久,自己什么时候能有完整的家庭。在他认识的病友里,有人不受阻碍地照常结婚,有夫妻手术无望后接受了供精,孟齐家感动、羡慕,却不敢强求未婚妻,每个人的选择都应该尊重。

对孟齐家来说,另一个隐忧是,未婚妻已经31岁了,时间不多了。

“我们都有点身不由己。”孟齐家感慨道。

模糊的成因

当生殖困境激化婚姻家庭的矛盾,身处其中的男男女女探究生命的起源,才意识到:怀孕不是小事,也并非易事。

生物学也告诉我们:自然状态下,精子和卵子鹊桥相会,并不浪漫。

若单月尝试怀孕,一位健康且有生育能力的 30 岁女性的怀孕概率为20%,这是美国生殖医学院《年龄与生育能力》患者指南的解释。不过,“一年之内,(30岁以内、生育能力)正常人群怀孕的概率是85%”,张欣宗告诉南风窗记者。世卫组织对“不孕症”的定义,以“一年以上无避孕性交后未孕”作为参考时间。

在这一概率基础上,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还伴随着疾病风险。比如,输卵管阻塞、卵巢疾病、内分泌失调都是被WHO点过名的“拦路虎”。

导致不孕的病因诊断相对明确,但成因却很模糊。

孟齐家因“无精子症”卡在了孕育的起点。咨询医生时,孟齐家得到了三种可能性:青春期发育问题、环境污染、不良生活习惯。

尽管捐精和献血类似,但世俗观念仍然无法坦然地给二者画上等号。“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们肯定不希望走(供精)这条路。”孟齐家说。

孟齐家没法把这些和自己的过往经历完全对应起来。只是做平台研发工作的他,加班熬夜、久坐、咖啡外卖,“我应该都占了”。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统计学用“概率”来解释他的疑问。但也有个别观点认为,或许还有没被认识的更关键的致病因素。

“不孕症”因果关系、相关关系有待明确之前,更多数据持续发出预警。

一边是女性初育年龄推迟。国家统计局2018年披露,从1990年至2017年,我国育龄妇女平均初育年龄从23.4岁提高到26.8岁,求二孩、三孩,高龄产妇也在强化着“年龄,是生育的敌人”的危机感。

另一边,精子质量在衰退。2016年,国内最大的精子库“中信湘雅”就披露,捐献者合格率已从2006年的45.9%下降至2015年的17.7%。当然,也有提醒称,仍需考虑地区差异。张欣宗就告诉南风窗记者,粤地的捐精合格率没有明显异常波动。整体和局部的数据差异,更加剧了问题的复杂。

科学研究仍在推进,人类对生殖的迷思没有停止,掌控它、改善它的能力也在加强。

希望常在

通过“做试管婴儿”,田甜和丈夫共同孕育了新生命,实现了为人父母的心愿。

田甜当初之所以在两个方案中选择了“试管婴儿”,主要是看重它更高的成功率。“成功率一般在50%~60%。”张欣宗告诉南风窗记者,但具体区分,“试管婴儿”分为3代技术,适用于不同人群,成功率随病因、年龄不同有较大差异。

担任国家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评审专家的张欣宗介绍,一代试管婴儿技术,针对女方因素为主的不孕患者,二代针对男方精子问题引起的不孕;三代技术针对遗传性疾病患者,帮助筛选健康的胚胎。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试管婴儿,目前的不孕症治疗方案,这是最后的手段。”张欣宗还提醒,在选择辅助生殖之前,临床上还有很多药物、其他手术治疗方案,且“不孕症”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生殖能力。

但现实中,在年龄危机和卵子精子不多的窗口期中,不孕症就诊者仍然无法避免“求快图省事”的生殖选择。

孟齐家也曾了解过“试管婴儿”解决他“无精子症”困境的可能性,但也是他们目前回避的一种。

和田甜夫妇不同的是,不得已时,孟齐家和爱人考虑过陌生人“双盲供精”的可能性,他还曾为此给未婚妻写过一份保障孩子权益的财产协议。

在广东省人类精子库,主任张欣宗告诉南风窗记者,以1毫升为标准计量单位,库里储藏着8万份精液,储存时间最长的样本有18年。精子们被冷冻在一个个液氮罐中,一边是待检HIV的存放区,一边是通过半年HIV复检的外供区。

精子库需严格遵循筛选、体检、精液采集、HIV血液复查等一系列规范,存储高质量的待供精子,作为不孕不育患者治疗手段。

用于辅助生殖时,更要遵循“捐精者-受捐者双盲”的使用规范,捐精志愿者不会知道自己的精子用给了谁,受捐者也不会了解到捐精者个人身份信息,保护双方隐私。“库里的精子是一批批给到生殖中心,用编号代替姓名。”张欣宗说。

“现在一年使用量大概是五六千份,库存很充足。”张欣宗介绍道,针对就诊者的“定制”需求,除了捐精者血型之外,身高、籍贯,甚至五官相似度,都可以进行“非照片式”的后台数据比对筛选。

但对孟齐家和未婚妻,阻碍不在于技术和资源,而是来自观念和伦理的心理障碍,他不能代她接受。

尽管捐精和献血类似,但世俗观念仍然无法坦然地给二者画上等号。“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们肯定不希望走(供精)这条路。”孟齐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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