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好的电影,不甘《隐入尘烟》

作者: 何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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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尘烟》剧照

两个农民的爱情故事,撼动了我,以至于我一个星期去了电影院三回。

《隐入尘烟》,这部正在国内院线上映的电影,是今年目前口碑最好的,也是近三年唯一一部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中国大陆电影。

全片133分钟,几乎每一场戏都是以劳作开头。两个被家庭抛弃的农民,冬天相识、春天相助、夏天相爱、秋天收获,却又迎来冬的死亡考验。一个人同另一个人缔结深情,却没有语言,只是一步步、悄悄地渗透时间,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但又不止爱情。

《隐入尘烟》最珍贵之处,其实在于它是一部少有的、能讲清楚人和土地的关系的电影。

电影里,两个农民对着麦子说出的话,既朴实,又有超越性。村子里的老疯子念叨的话,也像哲理诗。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

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它能说个啥/

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

被当成种子,麦子能说个啥/

……”

国内当前的票房选择是多么恐惧、矮化穷人,已不用我再细说。但导演李睿珺,却把两个农民,放进平等的爱的光辉中,用一整年细细的时光讲述他们的浪漫之爱,又在这份爱中,勾勒出土地上的农民,和农民眼中的土地。

2022年7月11日下午,南风窗记者和《隐入尘烟》的导演李睿珺聊天,聊这电影创作背后的故事。不同作品先后多次入围国际三大电影节,李睿珺已然是国内文艺片第一梯队的导演。

但他讲的话,令我瞠目结舌。

写剧本一年多,拍摄一整年,剪辑又一年多。李睿珺是这部电影的编剧、导演、剪辑、美术指导之一,也是这部电影的“长工”:贯穿电影的五亩地小麦、玉米、土豆是他和家人亲手种下和收割的,电影里的土坯房也是他和家人从无到有、亲手建起的……拍电影的时候没有钱,女主角海清的劳务合同是在电影拍完关机之后,才签下的。

原来,现在还有人是这样拍电影的。

而他拍出的电影,却是那么有力量。

非种地不可

2019年的除夕夜,是女明星海清一个人在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的花墙子村,和四个陌生人一起度过的。

她来导演的老家、电影拍摄地,体验生活。就在当年12月,海清答应出演《隐入尘烟》女主角曹贵英。那是一个脊柱侧弯、小便失禁、在哥哥嫂嫂的后院窝棚里长大的农村女性。这个角色,和家世显赫的女演员海清,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海清答应出演,同时答应了导演李睿珺的三个条件:要拍一整年,要体验生活,要随叫随到。

到花墙子村,海清原本是带着经纪人的,但经纪人住了一天就走了。“太苦了。”不要说饮食、住宿、语言上的差异,光是农村的旱厕就不太适应—门没关紧,驴就进来了。

但李睿珺告诉海清,非体验生活不可。

这正如他自己做导演,为了电影需要,亲自种五亩地、亲自盖房子,也是非这样不可。

因为农村的时间,向来不是时针的转动,而是藏在具体的景象里。它是冰河融化的巨响,是麦子一青一黄,是一颗鸡蛋变成小鸡再变成鸡蛋的过程。

而马老四和贵英,也是靠不同时间的递进,去渗透他们的情感,然后一点点让对方放下内心的不安,在沉默中相爱的。一米一粟收获粮食、一砖一瓦建起房子,没有比这个更能让对方感受到爱的过程。而观众也通过每个季节不同作物、动物的生长,在视觉上看到了时间的跨度、爱的痕迹。

务必先懂劳作,才能懂农村的时间。

但又不止爱情。《隐入尘烟》最珍贵之处,其实在于它是一部少有的、能讲清楚人和土地的关系的电影。

懂了四时和土地,一个演员、导演,才有机会体会到这土地上生活的人的真正情感。

所以,导演李睿珺事必躬亲。

李睿珺在拍摄电影之前,跟随自己的姨夫—电影男主角马老四(大名马有铁)的扮演者武仁林,一起看遍了村子里的1000多亩地,最后挑出了大概5亩,拍电影用。其中一块地旁有一间土屋、一条小河沟、一棵花树。这块地就如同导演在冬天预想的一样,冻土一化,春风一吹,满树白花在风中荡漾。每当电影里毛驴子系在花树旁,一份独属于西北农村的美,便生生勾出观者的乡愁。

挑好了地,李睿珺开始美术布景的工作。

布景的工作是辛苦的,因为《隐入尘烟》拍摄一年四季,有着大量的劳作戏。但麦子和玉米不会自己长脚走到地里,土需要人翻,地需要人种。谁来种呢?剧组的人是来拍戏的,他们不会种,也不该种;种地全靠导演和家人们。

于是,一个在我采访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情景出现了:一个导演开始认真地向我介绍,他做工、盖房子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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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尘烟》拍摄现场

早起去池塘舀水,到拍摄地把所有的黄土给泡上,下午去和泥巴,李睿珺导演、导演的哥哥、父亲、姨夫(电影男主角马老四)、姨夫的儿子……几个人就开始一起拓土坯。两块湿土坯一起,端起来有五六十斤重。上千块湿土坯,要一一晒开,晒成土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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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李睿珺

李睿珺说,那一两个月时间,他的两条胳膊总是布满淤青。

除了种地、做房子,还有养小鸡、猪仔和驴。日复一日地大量劳作,要把一切准备完全就绪,情感充沛得如池塘春水一样自然溢出时,才开始拍—这才是电影《隐入尘烟》真正的背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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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正因为这些劳作,让成年后定居北京的导演李睿珺,有了和儿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他告诉南风窗记者:“房子是有生命的。是土,慢慢长成了一个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家。”

彼时,海清早已来到了花墙子村。

她来得并不凑巧,正碰到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发。第一次来访,这个女明星就在高台县一待5个月,体验生活之外,也拍完了整个冬天的戏份。

2019年的除夕夜,是女明星海清一个人在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的花墙子村,和四个陌生人一起度过的。

后面她又来了花墙子村四次,为了这部电影,她在高台县待了近十个月的时间。

在海清后来对媒体讲述的故事里,水库化冰的巨响、河边的红柳、和她聊天的放羊老伯,她一个人下车沿着河边走几个小时、眼角晒出的斑点……都是她真正抛弃出身,感受乡村,试图成为村妇曹贵英的瞬间。

一本日历

李睿珺最没想到的,是那么多人说《隐入尘烟》浪漫。

几年前,他最开始想拍的,就是农村里的边缘人的故事,是最接近土地甚至比土还土的故事。

最后以爱情为主题,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老四和贵英已经一无所有。他们各自被原生家庭当作“拖油瓶”,被处理,才重新结合成新的家庭。只有李睿珺觉得:“他们可能还有爱。”这才有了这部电影。

也于是,有了电影里的那些镜头。

电抱小鸡、雨槽瓶瓶、屋顶上乘凉、麦子花、河水中搓澡……

相信许多看过电影的人,当电抱小鸡的纸箱被点亮的那一瞬,内心都会跟着“哇”一下。纸箱漏出去的光点,映在破房子的墙上,一闪一烁,村妇曹贵英的眼睛都亮了。

还有秋收之时,老四用六粒麦子在贵英手上揉出的整整齐齐的“小花”。

秋收过后,贵英的背上长满了麦疹子。趁着夜晚,老四在村口小河里用凉水给她搓背。贵英站不稳,紧紧地抓住老四。一束车灯大亮,有人路过,老四和贵英都低下头,害羞地笑。

不浪漫吗?

如果我是村妇贵英,我一定会感谢城市人,把这些细小瞬间称为“浪漫”。

如果我是一个城市人,我看到老四种在贵英手上的麦子花,只会觉得祝福、惭愧。

是啊,城市里的浪漫是有模式的,当下最流行的浪漫公式是“精心挑选的礼物+玫瑰花+手写信”,缺一不可。爱情似乎也彼此雷同、无趣,且有门槛。但是,一个买不起钻戒、玫瑰,甚至不常开口讲话的人,就没有资格拥有爱情吗?

李睿珺相信,一定不是这样。

爱不止属于俊男靓女,不止属于金钱,爱和浪漫属于所有人,包括像贵英和老四这样的人。李睿珺说:“我就要拍这样一部电影,让他们相爱,让他们狠狠地透过大银幕被所有人都关注一下。”

所以李睿珺才会花费那么久的时间,回到乡村,以一种完全反现代性的拍摄办法,拍一段反现代性的爱情。

务必先懂劳作,才能懂农村的时间。

一旦爱情模式被重写,是会给人以信念的。

因为在世俗的浪漫公式里,电影里这两个主人公是永远够不上浪漫之爱的门槛的。但是李睿珺不相信。他觉得 “爱是上帝给人类唯一公平的东西”,他要拍这两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彼此之间还有深情,拍他们还有爱与被爱的能力。

要呈现老四和贵英的爱,就要用他们的方式。

他们是沉默不语、辛勤耕作的农民,所以电影以一种完全有别于城市之爱的视觉语言,来呈现这两人之间的感情。

花费大量的时间亲近土地,是导演理解老四和贵英的方法。把一切“时间的更替”“感情的加深”以画面、动作,视觉化呈现给观众,则是李睿珺递给观众的一张“理解边缘人之爱”的门票。

这是电影《隐入尘烟》的整个逻辑。

至于大家口中的“浪漫”,不过被李睿珺归为“意外收获”,因为那些只是他的日常。他似乎并不知晓自己的镜头语言有多美,自己是否比平常人更有抒情的天赋,而只顾向我展示他为《隐入尘烟》所做的那些扎实的案头工作。

李睿珺有一本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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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什么时候暖,蝌蚪什么时候来,燕子什么时候飞回来,小鸡什么时候孵化破壳,农民什么时候去田里能拍到麦子抽芽……电影里露面过的关于自然的一切,都被标注好了日期,记录在李睿珺的日历里。

它们将渐次作为老四与贵英劳作的重要注脚,一一出现。

电影里,老四和贵英的床头也有一本道具日历。《隐入尘烟》从冬拍到秋,每一次拍摄,日历都翻到现实日期的同一天。

李睿珺打定主意,用最求真的、最耗时的、最不依靠语言的方式,去拍两个农村人的爱情。

如果有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恋爱,非得说这些是浪漫,那便是浪漫吧。

站在土地上,重写爱情

很多观众都说,《隐入尘烟》的故事非常简单,却充满了力量。但力量感又来自哪里呢?很少人能说清。

于我,《隐入尘烟》吸引我进电影院三次的原因,是电影对土地的抒情和理解。

对于很多农村长大的小孩来说,电影里的台词并不陌生。只是,我们在现实当中听父辈讲那些话的时候,听不懂,也不会把那些话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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