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农社会已经形成
作者: 吕德文今天的乡村社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人们普遍担心,因为空心化,村庄将会凋敝而无序。然而,空心只是人口现象,也可以说是经济表现,但未必是一种真实的社会形态。
在一个理想型的乡土社会中,人们附着于土地上,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套稳定的秩序。在小农社会中,人们需要相互合作,也难免竞争,但高度同质,由此形成了相似的生活节奏和生活格调。即便是在今天,我们还看到小农社会的许多遗产。比如,人与人之间守望相助、温情脉脉,但并不妨碍他们明着暗着相互拆台,各个血缘地缘集团间相互斗争。人们相互竞争,也就难免分层,生活过得好的人难免要讲点排场、有面子,他们想尽办法得显示和普通人不一样。但是,生活好的人的面子排场,何尝不是生活过得不好的人的追求呢。反过来说,陷于贫困的多数小农所长期秉持的勤俭节约等生活习惯,又何尝不是包括富裕者在内的“公德”呢?
空心村意味着,过去那些熙熙攘攘的小农社会不复存在,由于留守人口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守望相助已经越来越困难。而村庄社会日益简单和稀疏,也就很难再生产出人情、面子等,乃至于,社会竞争都难以实现。在这种情况下,如何重新认识乡村社会,就成为乡村之前途的重要命题。
对于许多中西部农村地区而言,今天的农业生产已经不依赖于数量庞大的小农家庭生产,而是依赖于少量“中农”的经营型农业生产。在中部农村,一个“中农”,其经营规模少则三五十亩,多则三五百亩。经营规模少的话,在农业技术和农机服务较为健全的情况下,基本上可以依靠家庭经营来完成。而经营规模大一点,则需要长期或季节性雇工。而一些年龄不算太大的老人也可以搭便车开展小农经营。这样的村庄,看似没有年轻人,却仍然保留了完整的生产生活功能。如果经营规模较大,则意味着当地农村需要建立一个适应中农生产需要的经济社会体系。比如,中农生产需要一定数量的雇工,雇工队内部分工合作,且有一定的组织管理,能够高效对接不同的中农生产需求。此外,较大规模的农业生产经营,必定要有成熟的土地流转市场,这就有赖于村集体的协调配合。
概言之,中农社会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链接不再依靠互惠合作,而主要依靠市场交易等方式进行。为了维系稳定的交易关系,人们之间需要签订有效的契约合同,按照合同约定形式。哪怕是存留有乡土味,也是合约稳定性所要求的。比如,中农需要和留守的老人搞好关系,并不是单纯出于他们有情谊,而是因为有相互需要。中农往往乐于在生活中帮助老人,如帮他们安装电灯,在街上带点东西回村;而老人也乐得帮助中农,如帮忙看看田里有没有水,尽量不让家禽误了庄稼地。中农虽然是雇主,却也要对雇工队好一点,不能斤斤计较,反过来说,雇工也需要和中农保持好关系,毕竟其收入还是有赖于中农的雇佣。中农和雇工之间是乡邻,他们的雇佣关系里面夹杂着乡情,却总归还是市场关系。
可见,今天的中国乡村,已经形成了一个中农主导的经济和社会体系。中农虽然在村庄中不占据人口的大多数,但他们是关键少数。因为,他们主导了农业生产模式,在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中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中农社会中,激烈的面子竞争已经不合时宜,人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人们之间的互惠合作还是需要的,但这是建立在稳定的契约关系基础之上的;人们之间也有分层,但这种分层已经很难在村庄内部产生连锁反应,毕竟大多数人的生活面向是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