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万年轻人漂在景德镇

作者: 何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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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湖村老九堂工作室内,学员正在修坯

“哐”,“哐”,“哐”。

26寸的行李箱从三楼楼梯上滚了下去,足足翻了两个圈才重重落地。提手断了。箱子里面有近50件瓷器,是雨思亲自手作的杯盘。直到我把箱子捡起来,拉到一边检查,好一小会儿,雨思都没有讲话。箱子里是她过去几个月的心血,也是她将来几个月的生活费来源。雨思1998年生,大连交通大学毕业,如今是景德镇的一个陶瓷手艺人。

还好,一个都没碎。7月29日下午4时,我和雨思在38度高温中,把这些瓷器一一打包好,装进她回家取的新行李箱里。低头打包的时候,汗水就像眼泪一样,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眼镜上,擦都擦不干。网约车来了,雨思要走了。她要从湘湖村出发,到10公里外的陶溪川市集摆摊。

像雨思这样靠手艺谋生的外地人,我在景德镇遇见很多。

他们原本可能是艺术生、建筑师、律师、大厂离职者,他们也可能漂过北京上海,或者拉萨丽江,但现在,他们都成为了“景漂”。2022年的官方数字是,已有近3万人漂在景德镇,其中不乏外国人。

漂。漂来和漂去,总伴随着一个做梦和梦醒的过程,哪个城市有梦可圆,一代人就漂向哪里。“景漂”这个词语的兴起,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景德镇正在开启一个做梦时代。

似乎,在令人失望的一线城市生活之外,反倒是在景德镇,年轻人们寻找到了一种真正的生活。

果真如此吗?3万景漂,他们到底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月租250元的大单间

“不用锁,我们这里没人锁门。”

雨思出门的时候兴高采烈。她背后大门上的春联已被风刮走,只剩下一张横批—“自由小孩”。这套两居室大概100平,一年租金10000元,是雨思的工作室,也是她的住处。

雨思是在2020年除夕之前,被爸妈开车从湖北送来景漂的。她在景德镇度过了一个人的新年。“他们不舍得,但是拗不过我。”

雨思不想听家里安排考公务员,而梦想成为一名插画师。因为大学毕业设计,她和景德镇结缘,雨思发现,在陶瓷杯、盘、摆件上画插画是一件能养活自己的事,便执意要来景德镇。

刚到景德镇的两个月,雨思的收入为0,爸爸老是悄悄给她转钱。第三个月,雨思的作品通过了乐天市集的摆摊申请,她开始成为摊主,不再收家里的接济,她爸爸才放下心来,尽管父母内心仍旧不是非常接受。雨思想买一台电瓶车,爸爸也老是劝阻:“买什么电瓶车,你又不是要一直留在那。”但慢慢地,时间长了,父母开始大方地告诉亲友:“我的女儿正在景德镇创业。”

“在景德镇创业”,雨思居住的湘湖村,正是如今景漂创业的一大聚集地,也是许多人来到景德镇落脚的第一站。

这个城中村里,星罗棋布着各式工作室。电瓶车穿梭来去,后座上常是青年男女,木盘端着十来个泥坯。文身的女孩、打扮张扬的男孩,也有蓝眼睛的外国人,都是村里的常住户。村里到处是泥店、釉料店、模具店、公共窑。一个景漂从门外汉到陶瓷手艺人,可以在这里获得极其完备的一条龙服务。

而一个新来的景漂,可能只需要每月300元的租金,就能在这租到一个不错的大单间,先安顿下来。

和雨思分别后,傍晚时分,我在湘湖村遇到了另一个女孩,何芸。

我路过的时候,她正对着墙上的小广告拨通电话,声音很胆怯,“请问您还有房子租吗?”

我陪着何芸去找房。

原来她是湖北美术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学版画的。这是她当景漂的第二天。

村里到处是泥店、釉料店、模具店、公共窑。一个景漂从门外汉到陶瓷手艺人,可以在这里获得极其完备的一条龙服务。

从早上8时到现在,她已经在湘湖村找了整整一天,从300元/月到7000元/年的房子,她陆续看过,没有找到满意的。她需要的不仅是一个住处,还需要一点空间来搞艺术创作。“好多电话打过去,都已经租完了。”

我们向路人打听村里租房的情况。“湘湖的人太多了,已经快饱和了。你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租。”对方建议。

我和何芸继续走,走到河边的一间民房,有过堂风吹来。何芸拿起手机拍照,满屏尽绿,她说:“河边那棵树好美啊。中午我在那下面坐了好久。”

何芸讲述自己这两天的历程,她要来景德镇,同样是“父母管不了”。在一个陌生人社交软件上,她认识了一个在景德镇做陶艺的女生网友,对方展示的景漂生活,“自由、包容、躺平”,她感到向往。

但临行前一晚,何芸突然不舍。她想到自己从未好好打量过家乡,便骑着自行车出门。她在深夜碰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两人结伴跨过了长江,骑过了鄂黄大桥。说到这里,何芸说她今天一直很想哭,想念家,但回家才是真的“躺平”,她想先留在景德镇。

夜幕降临,我和何芸分开。她继续找房,我则回到市区。

迎着满天绯霞,一个布满艺术工作室的城中村在我身后消失,另一个破旧的四线小城景象在我眼前逐步展开。

4天后,何芸给我发来微信:“对了,我在这边找到房子啦,250元一个月,单间的那种,还挺大。”她还找到了一份兼职,在别人的工作室帮忙画盘子,决定先稳定下来,再开始自己的创作。

“我摆摊,是为了不摆摊”

如果景漂有一个快速谋生地图,其中必要一环,就是市集。

当然不是所有景漂都会学手艺。许多人都不知晓,在世界瓷都的名声之外,景德镇还是一座“航空之城”,直升机产业发达。但是对于不想上班的景漂来说,“去摆摊儿”,几乎是他们靠手艺在景德镇立足的第一步。

景德镇有许多个市集,开在上午的是乐天市集和明清园市集,开在夜晚的是陶溪川市集和陶阳新村夜市,开在凌晨的是景德镇的“鬼市”。其中最为有名、游客最多的两个市集,是乐天和陶溪川。

这两个市集,尤其是乐天的摊主,绝大多数是景漂。

乐天市集,只在每周六上午开三个小时。要进乐天摆摊,每个月都必须经过一轮残酷的差额筛选,不管多少人申请,乐天陶社的老板都会把摊主数量控制在百人左右。

7月23日上午,正值周六,我在乐天市集里认识了一个名叫“房子”的摊主女孩,她是从广州辞掉编辑工作来景德镇学陶艺的。在这的一年半时间里,今年7月是她第一次通过申请,在此摆摊。

乐天市集的帐篷,摆在乐天咖啡厅门口的小广场上,围成一个圈。天气酷热,人头攒动,有摊主来向乐天陶社的服务摊位借藿香正气水。“拿走吧,就剩最后一瓶了。”

一圈逛下来,乐天市集的价格相比陶溪川是要高一些的。但凡一个小杯子、盘子、小摆件,最低也在200~300元。体积大一些、工艺更复杂一些的器物,千元往上不等。

但每个摊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所售卖的东西跟邻居摊位有非常大的区隔。一个外国摊主用青花元素来做器物;在她不远处,则是一个女性摊主以人体生殖器为原型来创作的一些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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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镇市丙丁柴窑

我先后询问刚刚摆摊的房子、摆摊一年半的雨思,在景德镇摆摊一个月能卖多少钱?

她们告诉我一个同样的答案:“不稳定。”

房子自己,在7月前四次出摊,一共卖了近5000元。但她不仅是陶瓷手作者,也在乐天陶社教育中心做了一年多助教,这期间接触到了非常多的摊主。房子告诉我,摆摊的收入,要看时运。

她吃过苦,但早已过了刚刚景漂时吃苦的年头。如今志野有成熟的创作,也有客源的积累,虽然没挣到什么大钱,但正过着自己理想中的慢生活。

她身边有卖得非常好,除了零售还接到比较多网络订单的朋友。“通常能接到稳定的订单,就不会再出来摆摊了。”也有暂时“时运未到”的朋友。那个朋友的作品在乐天最高评价的A区,但今年四五月连续两个月份,一分钱都没卖出去,连每次300元的摊位费都挣不回,最后只能迫于生计去找实习,试图挣点生活费。不过这几个月,那位朋友的状态不错。“上次路过,说开张了。”

雨思在乐天市集摆摊的最高记录是去年10月,一个月卖了2万多元。“够我活四个月了。”那一次“大卖”让雨思很开心,她一连三个月都没有出门去摆摊。

“可能是第一次挣到那么多钱,一下子猖狂了。其实我们(景漂)可能都不喜欢摆摊。摆摊多累啊,主要是心累。相比于摆摊,我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东西。”

但雨思说,自己更不喜欢直播间。

她开过唯一的一次专场直播,当场卖掉了一万多,最后自己拿到了几千元。“我那天真的好伤心,我不知道我的作品卖给谁了,只看到网友对我的作品指指点点。相比直播挣钱,我要回来摆摊。但我现在摆摊,是为了将来不摆摊。”

雨思想等从摊上积攒到足够的客人,或者小红书上有更多人喜欢她的作品、给她足够的订单时,她就不再摆摊。她想靠陶艺养活自己,也想把自己亲手做出的陶瓷卖给真正喜欢的人。

但雨思当景漂才一年半,在十年景漂历史潮流中,她只能算是一个“萌新”。暂时她还未体味到五年、十年景漂的苦恼。

小城怪人多

我在景德镇的最后一天,一个陌生女孩要“找我聊聊”。

起因是几天前在一个餐馆里,那个女孩听到了我和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生卢维林的席间谈话(博士在景德镇做田野调查,也在乐天陶社学陶艺),我和博士交换对景漂的观察心得。其中一个片段是,博士觉得景漂可能是失意者联盟,它接纳了许多大厂辞职者、各行各业的伤心人;而我认为,3万景漂中也不乏一群外地来“淘金”的人,搞直播的、踩在风口上做花盆的,他们在景德镇挣到了一笔快钱。

当时,这个叫志野的女孩就坐在我们邻桌,她不同意我们对景漂的观察。“我来景德镇八年,我身边就不是这样的人。”她几次想插入我们的对话,却被同行的朋友按住。

7月30日,我和志野在雕塑瓷厂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一番交谈后,之前因“只言片语”造成的误会得以解开。志野发现和我并无分歧,反而是我们各自都通过对方,看见了在景德镇的另一种生活。

志野告诉我,自己在景德镇八年,“一直都在玩”。这些年,志野主业是踩缝纫机做衣服,东西一向卖得不错。她吃过苦,但早已过了刚刚景漂时吃苦的年头。如今志野有成熟的创作,也有客源的积累,虽然没挣到什么大钱,但正过着自己理想中的慢生活。

就在与我见面的前几天,她还和朋友们结伴去山里,大家彼此带着新品,去瀑布边上喝茶、拍照。“是在营业,但也是在享受。”

她很喜欢景德镇,所以老是鼓动外地的朋友来和她一起景漂,说景德镇自由、包容、怪人很多,也有朋友真的因她而来。

“小城怪人多”,是我们的共识。

“作品”是景漂的硬通货,景德镇的人,经常靠作品相识、相交。

与一个艺术家相识于微时,是老景漂之间常有的事。老景漂“饭卷”,早在 10年前就在豆瓣上认识文那。当时文那从清华美院毕业,还没有成为国际上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因为文那一句话,说自己在景德镇三宝村有壁画,饭卷就来了景德镇。如今,他在景德镇漂出了样子,娶妻生子,安顿下来,工作室在一个山涧旁的山庄里。

“我是先喜欢蔷薇的作品,再和她谈恋爱的。”山东人李振从微博上看到一张黑白插画,很喜欢,把它存在了手机里,后来才知道作者也是景漂,名叫蔷薇。两位陶瓷手作者的作品风格差异极大,李振的器物浅淡耐看,蔷薇的作品热烈,爱用大面积的红色。他俩还是相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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