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篓少年的“野象”漂流记
作者: 朱秋雨
佤族少年王发,起初不知道自己火了。
事情源于9月初摄影师李建艺在微博发布的照片。那是8月28日在广州南沙举办的一场全国巡回赛,穿蓝色运动衣的王发在U14(14岁以下)男子组夺冠。比赛结束,他背着一个黑色布肩带的竹篓,里头插了两副网球拍,朝李建艺的镜头吐了下舌头。
人们很快记住了如竹制背篓般原生态的男孩,和他所属的野象网球俱乐部(以下简称“野象”)。
说到底,他引起了围观者的好奇。
网球从来是一项属于贵族、至少是中产的运动。普通城市家庭将孩子送去网球班,都要思量几分。而黝黑、淳朴的少年面相,暗示了他的家庭情况。
他究竟如何出头的?
野象俱乐部里,像王发一样的佤族孩子,至少有7个。他们来自云南临沧市沧源县,中国与缅甸的边境之城。主教练张晓洪2016年走进沧源县的3所小学,艰难地招了10个七八岁的小孩。他们都像王发一样,山区孩子,来自“建档立卡贫困户”。
10月,我在河北廊坊见到了这群云南少年。在这座北方城市,长满高大的银杏树与梧桐树的街道上,身材偏瘦的他们显得特别。
吃饭时,围成两桌,每个人都提前准备好一个饭碗。一顿饭不管有几个菜,总在10分钟内吃完,不会有剩菜。他们礼貌,见到来人主动喊“姐姐好”“叔叔好”。
有的少年还没有智能手机。即使有手机的人,也只获准一周玩一次,一次1小时。
王发就是在一次周末的玩手机日,被队友提醒,他上新闻了。
“想着火就火了,不影响训练就行。”他冷静地告诉我。王发后来回忆,去年,廊坊冬天大雪纷飞,近一周他们没能在室外练球。他于是和队员半夜三点半偷摸起床,瞒着教练打球。
“野象”与网球赋予了少年们相信的力量。一位队员形容:“网球的颜色,就是希望的颜色。”
这会是一个获得众人关注,便迎来光亮的故事吗?
但它不止如此。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人们看见少年的光后、都希望保护光的故事。
火辣辣
9月下旬,沧源的太阳火辣辣。
王发跟随着主教练张晓洪,回到家乡沧源县选材。自从2016年在这个以佤邦歌舞闻名的县城招到第一批球员后,张晓洪每年9月都回来招生一次。
网球对于2019年底才全面脱贫的边境县城,曾是新鲜事物。同样来自沧源的野象队员肖专回忆,尽管每年他都背上网球拍回家过年,很多同龄人仍不懂网球为何物。
篮球、足球才是村民熟知的运动。“网球嘛,他们都以为是羽毛球。”
但今年尤其不同。
王发因为“背篓少年”照片走红,也点燃了小城对网球的热情。沧源县教育体育局局长张立亚对此感到意外。在这个只走出过两名马拉松运动员的县城,近年来着重发展青少年足球。他没想到,沧源因为网球率先出了圈。
据他说,张晓洪此行招生,吸引了90多户家庭报名参加。光是王发所在的勐董镇芒回村,就有30多个孩子报名。
“有好几个家长守在张教练住的酒店门口,让他看看自家孩子能不能行。”张立亚回忆。
在当地政府的安排下,王发回了趟母校勐董镇中心完小。
前往现场的摄影师李建艺对南风窗回忆,王发像是一个校园明星,“学校的大喇叭反复播放他的名字”。
当王发走进学校操场中央,身着红色民族服装的佤族小孩,全向他跑去。这一幕,让李建艺联想起球星科比数年前抵达中国,也是如此被热情的人群簇拥。
张晓洪也感受到了质朴的热情。
曾经,他还要口干舌燥地说服家长,让孩子练球。这一年,“家长扒着校门看(招生)。有孩子没被选中,还会被说一嘴,‘刚刚怎么没跑快点?’”
晚上休息时,他们窝在球场边的一个集装箱,里头是密密麻麻的上下铺。
一切像是流量时代的偶然曝光带来的逆天改命。但真实情况又更复杂。
李建艺告诉我,上镜的背篓并非属于王发和野象队。那是一位在穗长期关注野象的云南球迷,赛后将家乡的标志—背篓送给了王发。
他想让李建艺给王发拍一组照片。
李建艺照做了。不是因为这个极具民族特色的背篓,而是因为王发是冠军。网球赛场拥有聚焦冠军的传统。
但他也承认,在这之前,他追踪了王发和野象队两年。
与王发的第一次见面,在2020年云南安宁市的一场测试赛。那天的比赛打得沉闷。李建艺已经按了电梯,打算离开。
但一瞬间,赛场上的叫声将他吸引。
他转身,是比赛时用佤语喊“森样”(加油) 鼓劲的王发。李建艺又走回赛场,拍下王发的照片。
他不久后来到王发所在的昆明滇池边的野象俱乐部。那是一个只有四片网球场的小场地,周围是高档别墅,一天到晚挤满了训练的孩子。除了像王发一样的山区孩子,很大一部分是将网球当兴趣的收费生。
红色的球场已经开裂,很多绿色的球也被打穿。
等待上场的时间,王发等佤族孩子坐在场边的废弃沙发上,头跟着球摆来摆去。晚上休息时,他们窝在球场边的一个集装箱,里头是密密麻麻的上下铺。
李建艺将野象的图片发上了微博。有热心球友寄去旧的网球鞋,有人送了几筒球。随着媒体的曝光,逐渐地,有老板开始赞助野象。
“我们都很小心谨慎保护这个民间团体,希望不要半途而废。”一位与野象接近的人士告诉我。
全部免费
对少年的保护,也是野象俱乐部的关键词。
野象的教练何光明告诉南风窗,这种保护程度是, “女孩子出门到马路对面买东西,我们得派一个教练跟着”。
“每个人都是家里的宝贝和希望。”何光明说。他不敢怠慢。
他是陕西汉中人,有着黄土般的肤色,却经常干为孩子理发等细腻活儿。2018年加入野象后,他再没离开过。
何光明形容,这里区别于一般体校,因为“24小时管孩子”。除了每天清晨5点半喊全队起床,他还要管宿舍卫生、身体健康、衣食温饱。任务虽然繁重,但遇上难得的休息日,“ 脑子里还是网球和孩子”。

这的确是一个特殊的俱乐部。未算上新一届的招生,50多名学员,有20名是免费生,18名是来自云南农村少数民族的。
佤族、傣族、彝族、白族、拉祜族。
将少数民族聚集在一起的,是一位名叫张晓洪的武汉人。
在河北廊坊第一天见面时,他穿着一件水洗褪了色的运动外套,正密集地接受线上采访连线。他在2021年将野象俱乐部搬到了廊坊,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球队还获得廊坊市网球协会主席陈金发自掏腰包的支持。
10月,王发在互联网的热度不减。张晓洪和陈金发商量,一些纪录片和电影片方找上了门,想将野象的故事拍成片子。这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外界质疑他“作秀”的“可疑”。实际上,成立野象以来,对他“别有用心”“急功近利”的争议长期存在。
乍听起来,创办一个类似公益性质的俱乐部,像是张晓洪人近五十放飞自我的选择。
从当网球教练第一天起,他的梦想就是培养顶尖选手。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天才。
1990年代,网球运动员出身的他赶上掘金的热潮,跑来广东教网球。“如果勤奋一点,一天赚两三千。”
他因为当网球教练,买了房和车。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实现财富自由。
张晓洪解释,命运被网球改写后,他也希望别人拥有改写命运的画笔。2014年,他在昆明创办野象,想找山区身体素质好的学生,资助他们打网球。
但鲜有人愿意放下疑心,相信这位没有体制、中年创业的男教练。张晓洪后来算了下,那段时间光是开车跑山区、说服政府支持自己,他就跑了5000多公里。香格里拉、丽江、大理、楚雄等等,所有人都婉拒了他。
有人说他是骗子。说得难听的,“质疑我是不是想卖人体器官”。
他托亲戚关系找了4个山区孩子,8岁左右。后来全离队了。
我问他做这件事的目的。他回答:“这辈子不敢就这样结束,总得在短暂的几十年体现价值。”这个理由说出来,当时连他女儿都不相信。女儿问过他:“为什么你把钱给别人,不留给我?”
但再过几天,张晓洪又告诉我,从当网球教练第一天起,他的梦想就是培养顶尖选手。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天才。山区的孩子身体素质强,也许能帮他圆梦。
幸运的是,在边境之城沧源,他看到了说服他人的希望。2016年,沧源县所属临沧市正筹备2018年的云南省运会,恰好缺乏网球的人才。
张晓洪开出了周围人都认为不可能兑现的条件,1年半内为临沧拿下一枚省运会金牌。相当于对赌协议,沧源县同意,张晓洪可以到三所学校公开选材,找好苗子。
王发、肖专等10名佤族青年在那时被选中。
一开始,他还打算收每月1000元学费,包食宿。但见到佤族家长对练网球持怀疑态度,他连1000元也不敢收了。
“全部免费。”
很难解释张晓洪何苦冒这个险。但他告诉我,做了20多年网球教练,虽然从未进省队、国家队,但他对自己有信心。
自己拥有一些“打开孩子的密码”。
听起来,像是渴望证明自己的中年失意人。
走出去
暂时把“密码”的问题放在一边。
在廊坊野象俱乐部附近的超市老板老王,提了一个盘旋内心很久的疑问:“这么培养打网球的孩子,老板是有多少钱啊?”

他清楚,小超市背后白色外墙的二层建筑,住着一群来自云南练网球的孩子。这群孩子不富裕,“每次买东西都是五毛、一块”。
有时候,他们没有手机,没钱买零食。两者间达成了默契,“云南孩子可以先赊账,等有手机再还(钱)”。
而网球,对于这个在河北廊坊出生、长大、退休的普通百姓,是一个陌生的存在。老王只知道这是一项烧钱的运动,“花的钱与我们打乒乓球的,不是一个量级的”。
因为资金有限,他们没有大巴车接送,也很少住条件好的宾馆。何光明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哪个孩子转头就找不着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从2017年开始,所在的北方城市计划重点发展网球运动。
陈金发说,廊坊市体育场周围原先是篮球场、排球场,2017年将其拆了重建。2020年,12片全新的网球场建成。
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张晓洪。如果长期免费养20个贫困孩子,没有政府的支持,他哪来的自信维持下去?
他回复说了很长一段。关于“中国网球的发展史”。
中国网球从1980年代开始发展,时间短,教练水平和球员素质有限。网球圈因此形成一种迷思,外籍教练水平总归更高。这一观念将网球培训带入烧钱的无底洞。学费、场地费、比赛差旅,一年几十万的花销阻碍了大量好苗子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