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异宠”,但非异类
作者: 刘肖瑶
朋友念大学时,一个同学在宿舍里偷偷养了一只蜜袋鼯,那是一种袋目哺乳类动物,巴掌大小,大眼睛红鼻子,有点像缩小版的树袋熊,晚上闹腾,略有味道。
然而毕业时,朋友却听闻一些传言,称是因为难以找到合适的安置地,蜜袋鼯的主人已经悄悄将蜜袋鼯在宿舍厨房杀掉扔了。
这件事近乎悬案,不过,选择相信的人很多。或许因为,在一些刻板印象筑成的推导逻辑里,养这种稀奇宠物的人,很可能做得出来这样反常的事。
养“异宠”的人,很少将自己视为“养异宠者”,饲养蜥蜴、壁虎、蜘蛛等动物的人也会因爱好而聚,但他们更多自称“爬类”圈。“爬类”对应的是“非爬圈”,那些是常见的家养宠物,如猫、狗、仓鼠、兔子等。
两相比较,除了形状与种类,爬类与非爬类动物和人类的关系也有着更直接的区别:对大多数养爬宠的人而言,他们未必需要从那种可撸的、毛茸茸的肢体接触来获得慰藉,也不需要宠物对自己报以太热情的回应与依赖。
有人自身天性安静,喜欢同样安静的另一个生命的陪伴,彼此都低调,也不聒噪;有人享受为它们营造温室的过程,迁就它们不好动、喜静与暖的习性;有人只是喜欢观察爬类精巧的生物结构,为造物主的创造能力而惊叹……
万物有灵,一种生命与另一种生命的关系,也是人类与自身的关系。
养宠物需要持久的耐性与责任心,在这方面,愿意与任何一种非常见动物建立情感联结的人,与愿意与猫狗建立联结的人没有本质不同,他们不是“异类”,他们施以耐心与责任的对象,同样不是异类。
“大部分动物都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高二学生胡阳三年内先后养过蚂蚁、锹甲、王八、守宫。还是在初二那年,他受到网上一位养瘤尾守宫的博主影响,买回家一只豹纹守宫,那是他的第一只“异宠”。
“守宫”,名字听上去费解,但其实就是蜥蜴亚目壁虎科动物的一种。大部分养守宫的人都养地栖的豹纹守宫,它们颜值高,橙色花纹表皮,像油画,眼睛很大且黑亮,似珍珠。
“守宫的体积比一般壁虎大很多”,胡阳的那只有手掌大小,但年纪大些的比如十几岁的守宫,往往足有“一瓶小型‘农夫山泉’”大小。
守宫可以通过条件反射训练爬到人手上,也可以和人进行眼神交流,“大部分爬行动物都是有智商的,只是没有表情让人觉得它们很蠢”,当那对犀利透亮的双眼钳住胡阳时,他就觉得自己被感应到了。
由于还未成年,胡阳在家养宠物必须经过父母同意。母亲虽然不反对他养守宫,但偶尔“会觉得恶心”,不会去靠近或触碰,似乎对于不带毛的动物,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抵触。
但实际上,“大部分动物都不会主动攻击人类,除非无路可退”,胡阳说。
比如蜘蛛。在大多数人印象中,蜘蛛多脚的外表和阴暗的颜色足以让人避而远之,但林杉知道,如果真的愿意去了解它们,会发现“你以为它们能杀死你,但事实是它们会被你轻易杀死,只要吹口气基本就跑远了”。
26岁的文科博士贾万认为,“只要是生物,其实都具备攻击人的本能”,为了猎食、自保等生存所需,但当一些爬类被人豢养的时候,它们感受到的生存威胁和焦虑反而可能降低,“就像人在野外不会去挑战大象,因为你知道那是它的地盘”。“玉米蛇在你家,也不会觉得这是它自己的战场,反正不愁吃喝。”
贾万养了两年玉米蛇,他观察到,只要没有饥饿、险境等危险,即便是作为最被人类惧怕的动物之一,蛇也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梅珊也从没想过奥斯卡可能带毒。养了大半年后她才偶然得知,原来这种蜘蛛被科学界定义为“微毒”。
它们的牙齿更是有力证据。在野外时,玉米蛇的牙齿尖锐、锋利,可以数秒咬断猎物,甚至少部分偶尔还会分泌毒液,但贾万发现,待在玻璃盒子时,玉米蛇倒钩状排列在口腔上下两排的牙齿甚至会变得柔软,有时候食物放在它面前,它都懒得主动张嘴,得需要人帮忙掰开它的嘴,如不留神,还很容易弄断它的牙齿。
不过,天生不害怕爬类动物,也不对它们带有偏见,也许是成为一名饲养者的必要条件。
比如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梅珊,就常在乡间与各种昆虫度过大半天,蚯蚓、蟋蟀等细小的常见动物是她的童年伙伴,《动物世界》看了好多遍。她好奇很多大型动物的生存方式,比如象、雪豹、黄金蟒,但那些都不太可能做宠物,长大后,她希望尽可能与自己感兴趣的一些小型动物相处。
如今,36岁的梅珊家庭成员丰富:除了她和丈夫、两个青春期的女儿、一个老人,还有两只英短猫、一只乌龟、一条锦鲤,以及一只名叫奥斯卡的智利火玫瑰(蜘蛛)。
第一眼见到奥斯卡的时候,梅珊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在反复被人问起之前,梅珊也从没想过奥斯卡可能带毒。养了大半年后她才偶然得知,原来这种蜘蛛被科学界定义为“微毒”。
不过,八年来,奥斯卡没有对梅珊发出过任何攻击,只是如果把它放在手上久了,还是会感觉手部微微发红、发痒。
在梅珊看来,多数人都害怕蜘蛛“可能是受到媒体文化影响”,比如恐怖片里营造氛围的活道具,比如《黑寡妇》《蜘蛛精》之类的电影。
不过,以蜘蛛为主角的影片也有《蜘蛛侠》,有时候人类如何看待一种动物,似乎真是取决于人类如何塑造它。
不过,梅珊也不会否认,养蜘蛛的原因里,至少有一小部分是出于“希望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不仅是审美和爱好上的不同,情感需求上,她也有着与养猫狗不同的一面:只是喜欢静静地观察它们,陪伴它们一天天长大、变老。
“我只需要它们安静的陪伴”
奥斯卡可能与你见过的每一只蜘蛛都不一样—褐中带猩红的颜色,体表布满绒毛,阳光下像一只毛绒玩具,触角有小孩子的小拇指那么粗,与大多数人印象里细脚、光滑、色暗的蜘蛛大不一样。来到梅珊家里的第八年,奥斯卡从半只手掌大小,长到了可占满足足一只手掌。
多脚和无脚的生物似乎都天然让人恐惧,但对梅珊而言,这些冷血动物也大都安静、孤独,能给人稳定的安宁感,对比起家里已经养了数年的猫,“蜘蛛好伺候多了”。
梅珊将奥斯卡放在一个A4纸宽的透明盒子里,买来面包虫和蟑螂给它吃。“它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待着,不会干扰你,但它就是在那里。”
林杉也自认为是那种“冷冷淡淡”的人,他从幼儿园开始就饲养各种“奇怪的小动物”,比如蚂蚁、甲虫,体积越小的生物,越能吸引住他长久地观察它们,往往一不留神就耗去了大半天。
林杉形容自己小时候性格孤僻,不喜欢热闹,也不太爱那些可爱而多动的小动物,长大后,他仍然觉得猫狗太黏人,“而且需要在它们身上耗费太多时间精力”,反而是安静的蜥蜴、蜘蛛和蛇,和他一样喜静、低调。
到目前为止,林杉一共养过二十来只宠物,包括爬类比如角蛙、树蛙、睫角守宫、寄居蟹,也包括“非爬类”的狸花猫、金丝熊。对比下来,他还是更喜欢爬类。
蜘蛛最省时省精力,一个带细密透气孔的亚克力材质饲养盒、一些增湿垫材比如湿巾、网上买来残翅果蝇或小飞虫,就可以喂饱它们。
双方情感需求较少,或许是养爬类者与宠物之间的必要条件。“爬类不像猫狗那样爱经常互动,它们大多比较安静不吵闹,也不会耗费主人太多时间精力。”在贾万看来,“人与宠物的‘情感链接’(emotion connection)是很特殊多样的”,有人只喜欢同一时空内明确知道另一个生命在安静陪伴着你,也有人喜欢触摸、拥抱等行为带来的温暖。
比如养狐獴的“00后”女孩叶臻,反而就喜欢狐獴比猫更活跃、跳脱的性子。
简单解释一下,狐獴,就是动画片《狮子王》里的丁满。叶臻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宠物时一提狮子王,对方就想起来了—就是那只棕毛、小头、大眼,瘦猴儿似的家伙。
叶臻的狐獴叫“无语”,但其实它话多得要命,叶臻常常觉得它像一只会rap的“该(街)溜子”,面容瘦削而身体挺拔有力,高级的烟灰色皮毛,自带烟熏妆,吃饱了就“哼哼唧唧哼哼唧唧”。
叶臻不属于“爬圈”人,但她养过很多“常被画进动画片里的动物”,比如仓鼠、刺猬。直到2020年底,一次偶然在杭州湖滨散心时,叶臻偶然路过一家宠物店,隔着玻璃看到一只小狐獴。她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想抱它回家”的念头,但那时候狐獴价格很贵,一只至少要五位数起步,也许是因为稀缺的缘故。
猫狗太黏人,“而且需要在它们身上耗费太多时间精力”,反而是安静的蜥蜴、蜘蛛和蛇,和他一样喜静、低调。
直到两年后的夏天,叶臻终于在闲鱼上找到一个理想的繁育人,由于疫情,那段时间价格也降低了一些,她最终花6000块买回家一只3个月大的小狐獴(狐獴的寿命和家养猫差不多)。
叶臻和家人住在一起,抱回家的时候,妈妈先是吓一跳,问她,“你从哪捡来个黄鼠狼?”
但没几天,妈妈也慢慢接受了,反正,无语的很多生活习性都与家里的两只英短猫差不多:它用猫砂、吃猫粮,需要训练才能到正确的地方如厕。但和高冷的猫不一样,狐獴很黏人,“它们以前是群居动物”,对情感互动的需求很高。
叶臻喜欢被无语陪伴的感觉。独自待着的时候,“无语”就发出哼哼唧唧的窸窣声,叶臻在家的时候就黏着她,窝在她怀抱里,这个时候,叶臻“感觉自己被需要了”。
两年前的她还需要靠吃药来调节情绪,而与无语待在一起的时间,叶臻明显感到自己的心情变得轻盈了。现在,她愿意为了狐獴每天下楼遛弯,带着它和形形色色的人打招呼。
“动物远比人省心”,在叶臻看来,它们就像小孩,心思单纯,却能彼此陪伴。而和同样活泼的狗相比,她觉得狐獴更有感染力和灵性。
万物有灵
毛语的社交账号签名是“万物皆有灵”。这让人想起那部豆瓣均分9.5的英剧《万物生灵》(All Creatures Great and Small),讲述一个乡村兽医与他经历的各类生灵万物,医治是一种相处,喂养是一种相处,哪怕只是安静地尊重它们的生存空间,也是人类与万物相处的一种方式。
如剧中的一句牢骚台词:“动物们很好相处,制造麻烦的都是人。”
毛语从高中时就开始养蚂蚁,第一次他就一口气买回家几只工匠收获蚁、日本弓背蚁和尼科巴弓背蚁。对毛语而言,蚂蚁最大的乐趣在于观察,它们精巧细致、不易被察觉的触角,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一大半,更重要的是,观察它们的时候,毛语明显感到“解压,而且轻松”。
出于对昆虫的兴趣,让毛语连带着接触了点儿社会学。他知道,其实很多哲学家、社会学家都喜欢用蚂蚁来比喻人类社会,比如将“蚁穴”与城市作类比,“蚁居”的年轻人像蚂蚁一样过着脆弱的群居生活,“其实蚂蚁和人的群体差别又有多大呢?”

今年11月,因为朋友的女儿想养蜘蛛,但又有点胆怯,为了鼓励女儿,朋友便拜托养蜘蛛的梅珊,拍了自家蜘蛛的照片发到社交媒体上。
从跟帖里梅珊才发现,自己养的其实也不算“异宠”,这么多人不仅不害怕甚至喜欢蜘蛛,也有那么多人表达想养异宠的希望,不仅因为猎奇和独树一帜,她也感受到大家传递出一种对平等生命的浓郁兴趣。
如要总结自己对“异宠”爱不释手的原因,贾万会概括为四个字:理解生命。
他喜欢看自己那条玉米蛇晶莹的眼珠在晚上发出的柔光,喜欢看它安静而有规律地活着。玉米蛇的眼睛像猫,在夜晚也会变成水晶球,但与猫的“夜明珠”不同,玉米蛇只会反射光源,比如夜晚的月光,而不会自发发光,有点像它们的性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没办法理解它的生存逻辑,但它就是存在了。”这是贾万眼里的关于生命的艺术,保持神秘,保持敬畏,万物平等、渺小而伟大,人类亦如此。
“大自然的设计是很精妙的”,爬类在结构上都具有精巧的结构,贾万觉得这更像雕塑,是一种“小而美”的、具有自然能量的活体宝石。
在贾万看来,“养爬类不只是养一个宠物,也是养一个环境”。要给它设置一个适合生活的空间,要营造流动的水源,要提供能排泄的环境……也是在自己养过玉米蛇后才知道,事实上,小型玉米蛇在野外未必能活得比被豢养更久。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的蜕皮过程,有的玉米蛇蜕皮时很虚弱,如果没有外力帮忙,也许因为外界其他威胁,比如饥饿或疾病掠走生命。如果人为为它手动蜕皮,反而可能让它活得久一点。
“你没办法理解它的生存逻辑,但它就是存在了。”这是贾万眼里的关于生命的艺术,保持神秘,保持敬畏,万物平等、渺小而伟大,人类亦如此。
话说回来,“其实人养猫,它又能很理解你吗?”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