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乡,用监控照料老人

作者: 黄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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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定西,一位老人在独自晒太阳

奶奶从里屋走出来,在水泥铺开的院子里散步,手里端着一碗饭,走两步,停下来,再扒两口。

看到了奶奶,一早在院子里等候的小狗,摇着尾巴跑了过来,也跟着人来来回回地走。

溜达了一会之后,奶奶和小狗都进了屋。监控画面上,只有略显荒凉的院子,静悄悄的。

无数个静悄悄的时刻,填充着奶奶的山村独居生活,有着年轻人追求的岁月静好,但实际却像一场独角戏。而这出戏的“观众”,在监控中不断选择回放视频的人,是远在上海的孙女美美。

美美是上海一所211大学的硕士应届毕业生,去年过年时,她给奶奶安装了监控。根据全国老龄协会发布的第四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我国空巢老人人数在2016年已经突破1亿。这几年中国人口老龄化速度加快,如今空巢老人的数量可能会更多。

美美是家里最后一个还在求学的孩子。如今轮到她毕业出来工作了,这也意味着,年轻人全都离开了老家,陪伴老人的日子,连寒暑假都不再有。

远走他乡的生活,年轻人忙于生计。与此同时,老人在故乡生活自理,等待着衰老和疾病来敲门“,老年孤独”滋长。有人远走,有人留守,成为了不同代际的人在时代洪流中的不同宿命。

而几百块就能买到的监控相机,竟成为了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它能对抗距离,维系亲情与伦理,同时也映照着相机两端两代人、两个时空的生活差别。

在线尽孝

美美很忙碌,忙到采访是断断续续3天才完成的。

“忙碌”的确是她今年的主题词。从年初开始,找实习、找工作,毕业论文接踵而至,美美还赶在上海4月疫情前租到了满意的房子,从学校宿舍搬了出来。

更重要的是,美美和自己的姐姐租到了同一个小区里,俗称“一碗汤”的距离。姐妹俩既有各自的空间和生活,平常也可以相互照应。离亲人近一点,总归是好一点。

看着日程表上的琐事,一件件被解决,美美正式作为一个社会人开始了在城市里的奋斗。她有时为未来感到迷茫,同时也激励着自己要“加油再加油”。

但是,美美也放不下远在安徽的奶奶。

随着子孙两代人都逐渐搬离了老家,家里只剩奶奶独居在安庆乡下。奶奶的生活,大多被框定在了一座两层的自建房里。她每天6点多起床,做饭、吃饭、洗碗,一日三餐,如此往复;偶尔会到村子里、田野上走走,有时会有其他亲戚来串门,但更多时候,奶奶还是一个人。

陪着奶奶的,只有一只黑白混色的小狗。小狗代替了孙辈们,给奶奶带来一点膝下承欢的快乐,也接受着奶奶的照顾。平常奶奶走到哪,小狗总在不远处。

美美小时候,奶奶很疼她,可惜美美长大后,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回老家陪伴奶奶。

全家一起包糍粑,是美美老家过年的风俗。总是奶奶生火,爸爸按模,妈妈揉粉、包馅,姐姐和弟弟还有美美在一旁打下手。一家人围炉劳作,在炉火的映照下,有一股家的味道,安宁平和,那是美美“沪漂”时感受不到的温馨。

今年年初,美美在毕业前带奶奶来上海游玩。这是奶奶第一次坐高铁,在高铁上,美美才想起从没有和奶奶一起自拍。于是,咔嚓,一键按钮,两代人的自拍诞生了。照片上的两人还戴着白底印花的口罩,是新冠时期的证明。

但途中也有一些插曲。因为奶奶没有智能手机,临行前的健康码申报,处理起来有些琐碎。老人在数字化的社会面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美美的奶奶至今使用着的,还是按键“老人机”,声音宏亮,功能单一,几乎不随时代发生任何改变。

安装了监控之后,家人每天都会轮流打开监控“探望”奶奶。

但奶奶的老人机总是不太耐用,每一台都只能用一年多。至今,美美已经给奶奶买了5台老人机了。在经济和功能的考量之下,和家人商量后,美美决定给奶奶安装监控,屋檐下一个,客厅茶几上一个,后者还是一个带有监控功能的智能屏。

“这样就可以随时随地知道奶奶在不在家、在家做什么了,奶奶平常也可以使用智能屏看电视,给生活增添一些乐趣。”美美说。

安装监控和智能屏之后,奶奶的生活似乎多了一丝变化。从前的拨打老人机语音通话,变成了智能屏上的视频通话。机器还有语音识别,只要奶奶喊:“给我女儿打电话”“给我孙子打电话”,智能屏就会自动拨号。目前,奶奶使用起来没有太大的障碍。

安装了监控之后,家人每天都会轮流打开监控“探望”奶奶。对于美美来说,她最常做的,是在没那么忙的晚上,悄悄地打开监控,透过一块屏,在远方“陪伴”着奶奶。

看奶奶几点睡觉,是美美最喜欢做的事,如果奶奶很早睡觉,美美第二天就会问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了。虽然身处异地,但有了监控,美美以一种“在线”的形式,守候着奶奶。

老人、监控与狗

冯霜很怀疑监控的作用,即使监控能让她随时看到在湖南老家的妈妈。

“75后”冯霜告诉南风窗,安装监控,也许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孝顺罢了。

冯霜时常在半夜时分醒来,站在阳台上吹风。广东珠海直到11月,才渐有凉意,而老家已经进入了阴雨连绵的深秋,气温下降到10℃以下。

老人在家够不够暖和?下雨、下雪之后,老毛病会不会犯?这些情况,监控无法给冯霜带来答案。

给妈妈买了手机,教她用微信打视频电话,但妈妈不是嫌弃捣鼓起来费劲,就是忘记给手机充电。在农村的老人,如何连接城市的数字生活?对于很多有独居老人的家庭来说,仍旧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无奈之下,冯霜只能像从前那样,打电话回家,虽然见不到妈妈的脸,但能听听妈妈的声音。

监控是在朋友的推荐下安装的。它似乎比电话要好一点。连上自己的手机,就可以看到妈妈每天在做什么;打开麦克风,就可以和妈妈聊天了;监控另一端的妈妈什么操作都不需要,很是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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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跟奶奶的第一张自拍

但监控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尤其冯霜知道,妈妈总是报喜不报忧,监控画面里的虚假安心,可能会让自己更加大意。

毕竟妈妈已近80岁了,虽然身体还是很硬朗,但脊椎弯曲的弧度是越来越大了,风湿骨痛也时常到来。她的身体经不起大意。

冯霜经常给妈妈网购一些药物,让邻居帮忙取快递回来。但麻烦多了,冯霜也心生愧意。

监控下的妈妈,生活是单调的。春天种瓜、夏天摘豆、秋天晒辣椒,除了不再种水稻了,其他一切年年循环。而冬天湿冷,妈妈已经少出门了,只在门口晒晒太阳。

冯霜曾经想将妈妈接到沿海生活,暖和,也方便尽孝,但老人已经不想“挪窝”,只想守着老房子。正如复旦大学教授梁永安所说,“现在的农村老人也许是农业社会的最后一代”。冯霜的母亲冥冥中已经认定了这种“宿命”,不情愿跟着儿女到他乡开始新的生活。

妈妈总是报喜不报忧,监控画面里的虚假安心,可能会让自己更加大意。

更何况,妈妈一直守护的是爸爸生活过的地方。那个小山村,几十年来似乎未曾发生过什么变化,连网线都是去年才安装的。老家后面的山林,有爸爸十多年前种下的树。父亲已逝,但树林苍翠依旧。

4年前爸爸心梗突然离世,冯霜遗憾自己尽孝太少,她并不后悔年轻的时候总往外跑,但悔恨自己每年在老家只待半月不到。父亲去世,她便告诫自己,一定要照顾好妈妈,这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尽的孝。

青年时期与父母分离,冯霜独自在城市打拼,如今她已经有一个十分体面的生活。奔5的冯霜甚至丝毫感觉不到“中年危机”,大部分的人生任务已经完成:工作稳定且体面,到点下班;在大城市买了房、安了家,接着成为了妈妈;如今儿子已经考上了当地第一梯队的高中,这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名牌大学。

无事一身轻,妈妈是冯霜唯一的担忧。冯霜总担心,万一妈妈在老家出了意外,监控能监测到吗?监控能检测的范围有多大?意外发生之后,谁能第一时间回到家?

虽然弟弟也和妈妈住在同一个小城,但毕竟有了自己的小家,还要兼顾工作,平常也只是一个月回去探望妈妈两三次,而自己远嫁他乡,更帮不了什么忙。能陪伴妈妈的,只有家里养的土狗。

但监控与狗,这就是乡村老人的“幸福晚年”吗?

冯霜知道,安装监控无法解决尽孝的问题,这不过是一种逃避、一种自我安慰、一种自私的选择而已。

被拆掉的监控

独居、距离、衰老、病痛……这些似乎都成为老人安装监控的理由。这些理由最终指向的,是许多人不愿提及的,死亡。

阿坤告诉我,直接促使他去安装监控的,是村里的一件事。去年年底,村里一个独居老人“走了”,过了好几天,老人的子女才发现倒在地上的老人。这让阿坤开始担心妈妈“那一天”的到来。

阿坤今年快40了,在安徽省阜阳市做生意,其他兄弟姐妹也住在城里,不常回老家。阿坤本来想的是,安装一个监控在家,兄妹几个都能在手机上看到妈妈的近况,有什么事也甚至不需要打电话,很是方便。如果看到妈妈突然有什么事,住在城里的儿女也能马上赶回农村老家。

于是,他上网下单了一个摄像头,农村老家没网线,就直接买了自带WiFi版的,一年网费200块钱不到。钱和设备到位了,回到家安装好之后,第二天就被妈妈拆了。

妈妈拔掉插头,拆了阿坤装上的监控,将电线卷起来,一股脑全塞进了家里的老木箱子里。

80多岁的老人还因此很生气,理由让阿坤哭笑不得。她说在家里安装监控,让村里人知道了,以为自己家是藏了金银珠宝要防盗。

老人家也嘟嘟囔囔地说,有了摄像头,一直被“这只眼睛”盯着,做什么事都给儿女看到了,心里不舒服。阿坤心想,没想到老母亲还有一些个人隐私的保护意识。

澳门大学在读博士生史臣,正在进行一个关于国人安装监控的研究。在国外,家用监控摄像头已经很普及,但是他们把摄像头看作一个有侵犯隐私风险的设备。但是史臣和30多个中国用户展开访谈之后,他觉得,一些国人好像不太注重这个。

他分析说,在孝文化、老龄社会和照料老人的道德义务的动力下,许多中国年轻人会选择忽视或无视隐私的问题,而试图依靠监控相机,来完成某种对老人的监护。

孙科彧是一个在广州生活的山东人,“80后”。他在思考如何远程照料父母的时候,是想到了隐私的问题的。

他担心安装监控,会看到太多父母的私人生活,会尴尬。最终考虑后,他舍弃了安装监控的办法。但远在广东的他,该如何照料父母?除了监控,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70多岁的爸爸,患有脑梗和糖尿病,记忆、视力和身体都不好,仅靠妈妈一人照料,是一件吃力的事情。

为了解决远程照顾父母的问题,孙科彧想过很多种方案。这也让他意识到了智能设备辅助养老的刚需性。作为一个创业者,他也开始研究这个行业:摄像头、指纹锁、智能手表、报警雷达……各种设备都试过,但都不理想,主要是这些智能设备能覆盖的时间和场景都很有限。

孙科彧的父母,都分别经历过“鬼门关走一遭”。他至今还记得,接到老家亲戚电话时自己的慌张。那天一个来自山东老家的电话打来,说妈妈骑自行车误闯红灯,发生车祸,撞倒在路上,人已经昏迷。

除了监控,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孙科彧当时还在深圳创业,他在公司,当场就哭了,即刻订了机票回山东烟台,孙科彧在北京安了家的姐姐也回了老家,去照护妈妈。

回去的路上,孙科彧心里只有担忧和愧疚。此前为了给自己在深圳买房凑首付,家里的存款都给了他,而妈妈那段时间甚至瞒着自己外出打工。最后,孙科彧与前女友分手,为了房子的问题打了官司,指纹锁的创业也走向下坡路。

后来,孙科彧从深圳转移到广州,继续创业。相比快节奏的深圳和姐姐所在的北京,似乎广州更适合老人家的生活,生活慢、空气好。他想过把父母接来,但父母婉拒了,岭南的潮湿和长时间的炎热,让两个70多岁的北方老人望而却步。

最后,孙科彧只能继续和父母分居两地。他最多回家看看,只要到北方出差,就会抽时间回一趟烟台老家,陪陪父母,像一只候鸟,从北向南、由南归北。

但随着父母年岁增长,生命的曲折和意外只会更多。去年过年前,孙科彧和姐姐回到了家,回家当晚就碰到爸爸因为糖尿病不舒服,稍微有点发烧,妈妈没在意。但孙科彧觉得不妥,执意送爸爸去医院。

突然,在送医的路上,爸爸没有了意识,孙科彧连闯了两个红灯直达医院。经过治疗,爸爸已跨过“鬼门关”。孙科彧有些埋怨妈妈粗心大意,他不敢想象,如果那晚自己和姐姐不在家,爸爸会不会已经救不回来了。

但自己和姐姐不可能总是在家。不在家怎么办呢,监控等智能设备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助子女解决照料父母日常生活的问题?

作为一个在“智慧养老”赛道里的创业者,孙科彧认为,作用是肯定有的。他现在正进行家用报警雷达的创业,只要家里老人倒地,雷达30秒内就能报警。

但经历了一轮又一轮意外的他,深知机器无法完全代替人的功能。如今,他已经打算等公司运转起来之后,每年回家多待几个月,陪陪父母。“回到爸爸妈妈身边,还是老家好。”他说。

(除孙科彧和史臣之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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