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厕所打针的孩子

作者: 何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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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型糖尿病儿童的手臂上,正在安装动态血糖仪的探头

彭远把自己的衣服搂起来,向6岁的女儿露出肚皮,“往爸爸这里扎”。

慧慧拿起笔针,往爸爸的肚子打了第一针,接着三、四针。妈妈也把肚皮送了过来,让慧慧扎了两针。

慧慧嘻嘻地笑,觉得有点好玩。

彭远问慧慧,“手稳了没有?”趁机帮她把笔针拧开,塞进一管胰岛素。白白嫩嫩的小肚子上,慧慧给自己注射了人生的第一针。彭远立刻夸奖她,真棒!

慧慧是一个1型糖尿病儿童。2020年6月17日,她因为尿床、暴瘦,被父母带到湖南益阳儿童医院检查,测出血糖值28mmol/L,远超正常人。医生建议转院治疗。夫妻俩一听不对,直接开车到了省会长沙的儿童医院,当天确诊,住进ICU。他们的女儿,可能一辈子都需要注射胰岛素来维持生存。

“糖尿病不是老年病、富贵病吗?”

“糖尿病不死人吧?”

中国虽然有1亿多糖尿病患者,但绝大多数都是2型糖尿病、中老年患者,国民对于罕见的1型糖尿病,仍旧知之甚少,误会甚多。

1型糖尿病高发于儿童、青少年,但小到几个月,大到七八十岁,都有新确诊的“糖友”。

它不传染,几乎不遗传。

也不同于2型糖尿病数量庞大,1型糖友每年新增的人数只在13000人左右,大约每十万个人里面有1到2个人会患病。

它更不像2型糖尿病那样“方便”治疗,2型糖尿病有人可以少打针甚至不打针,只靠饮食、药物就能控制血糖,1型糖友需要终身依赖胰岛素。

完全不打胰岛素的1型“糖友”,生命可能只有1~2年。

但是如果能够把血糖控制平稳,他们就是一个普通人,可以长寿、可以吃、可以运动,做一切想做的事。

躲在厕所打针的孩子们

2020年11月28日,昆明,1型糖友的聚会。11岁的女孩冬冬问第一次见面的李鑫,“大家在哪里打针?”

“厕所。”“厕所里打。”旁边有些家长回复她。

冬冬也在学校厕所里打针。但是她觉得不方便,因为她所在的小学,厕所的隔板很矮,五、六年级稍微长得高一点的都能看到隔壁在做什么。

冬冬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在厕所打针。

冬冬的妈妈也不喜欢厕所,但是她在学校仔细“视察”了一大圈,门卫室、操场、老师办公室、校长室,要不人来人往,要不女儿不愿意去,没有一个地方比厕所更隐蔽、更自由,更适合躲起来打胰岛素。

小学生冬冬,正是一位1型糖尿病患者,到现在“糖龄”刚满一年。

她一天最少给自己打4针,早中晚餐前和睡前。如果想吃零食得额外再补针,吃几次,补几针。

躲起来打针,有时候妈妈来送饭碰上了,陪着。厕所门外等着的那么几分钟,妈妈一年了也还没有习惯。

她担心胰岛素笔、针头掉进厕所里,担心别人看到冬冬打针,担心女儿一着急给自己打错剂量、漏液、折断针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一切都需要警惕。

除了必要的几位,班主任、校长、冬冬的好朋友,她没有告诉学校其他人冬冬得1型糖尿病的事。

“天天打针,就担心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班上所有小孩都不打针,对小孩来说打针是很疼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人自己给自己打针?”

隐瞒糖尿病,这是当天在场几乎所有糖爸爸糖妈妈的选择。

但小学生“隐糖”,也没那么容易。

厕所有隔板的学校,还是比较幸运的。另一位糖妈妈说,她孩子的学校厕所是敞开的,连最后一个可以打针的“宝地”都没有了。

她的孩子,被迫调整了胰岛素方案,从一天打4针,变成了一天早晚在家打2针。但调整方案之后,孩子的血糖控制不好,总是波动特别大。长此以往,对女儿身体的损害是巨大、不可逆的,她非常害怕。

不只是小孩子。已经成年的1型糖友,也绝大部分处于“隐糖”的状态。

对他们来说,15岁以前的“九年义务教育”已经是最公平、最没必要紧张的阶段之一,因为按照国家要求,学校绝对无法拒绝1型糖尿病患者入学就读。

但进入大学、社会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严重内分泌疾病患者可以不予录取。”

至今沿用的2003年的一份行业规范文件,教育部、卫生部和卫建委发的《普通高等学校高考入学体检指南》里明确地如此写道。

在2003年之前,1型糖尿病不允许被高校录取,但2003年之后,权力被下放到各高校自行决定是否录取。

躲起来打针,有时候妈妈来送饭碰上了,陪着。厕所门外等着的那么几分钟,妈妈一年了也还没有习惯。

即使有的1型糖尿病患者,多年严格地控制血糖,行动、思考上和一个健康的普通人无异,仍然有被高校拒之门外的风险。

而公务员录取体检里,则至今明确规定,不允许糖尿病患者被录取。

此后的婚恋、生儿育女,“每一次的坦白都迎来分手”的负面案例,比比皆是。

关关难过。

隐糖,似乎成为了一条大多数1型糖友“回到普通人”的路。

彭远为什么永远难忘2020年6月17日,女儿慧慧确诊的那一天?为什么几乎所有糖友,都能准确地报出自己确诊1型糖尿病的日期?

因为他们担心,或者已然应验:那一天,就是一个糖孩子人生的分水岭。

妈妈别哭

谢雨婷医生见过太多1型糖父母的眼泪。

她是湖南省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的医生,近十年来一直投身于1型糖尿病临床治疗和研究。2016年9月,由湘雅二医院牵头,全国20个省、市的35家三甲医院成立了一个“中国1型糖尿病联盟”。谢雨婷是1型糖尿病联盟的骨干医生。

很多1型糖父母跟我描述过刚得知孩子确诊的时刻。

湖南的彭远说,他从益阳开车到长沙,2个小时开车好难。心里面一直在想事,是不是真的,以后该怎么办,为什么是自己的孩子,这些东西为什么要她来承担?她才6岁,还是个小女孩。

广州的张然说,“我的老婆天天以泪洗面。她在孩子面前表现出很坚强,然后小孩一睡,她躺到床上就哭。我总是安慰她,但每天哭,无限的死循环。其实我老婆不知道我也哭过。儿子确诊的那一天,我觉得世界塌下来了,我没有当着她的面哭,开车回家的路上,在华南快速大桥上,我把车违章停在那里,哗,大声哭了一场。”

谢雨婷医生见到的场面,无外乎是以上糖爸爸糖妈妈的重复出现。

门诊里,有家长一坐下就开始哭,也有家长听了两句就哭到不能自已,哭到抽搐。

反倒有些小孩子蛮懂事的,“小孩子会看得比家长更开一些,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面临什么,家长就会想得很多,害怕孩子以后升学、就业的问题”。

“有这种小孩子反过来安慰家长的,说爸爸没事,妈妈没事,不要哭。”谢雨婷说到这个,眼眶迅速地红了。

可能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不大希望在孩子面前流泪,但有时候确实忍不住了。

黄栋是1型糖友圈里的名人,这个云南省德宏国境线上的25岁小伙,9岁确诊1型糖尿病,如今已经骑自行车去过5次西藏。

他说,自己的父母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几乎没有在自己面前哭过。他9岁刚生病的时候,妈妈一个月瘦了20斤,“她那么爱哭的一个人,竟然这么多年和我聊起糖尿病,只是眼眶红过,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黄栋的妈妈总是和他说: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黄栋也觉得不可思议,在他一次又一次孤独的骑行路上,骑向高山和大漠,风穿过他的身体,他竟然总是想起自己的妈妈,想到这句话。

知晓父母的眼泪,是在黄栋长大懂事之后,妈妈告诉他:“你爸当时哭着和我说,你要是死了,他就自杀,去照顾你。”

张然的儿子11岁,也在2019年11月第一次出院之后偷偷和他说过几次:“嘻嘻,妈妈哭了一整个晚上,她以为我不知道。”

那些痛苦的父母会走向何方?

或许只有内分泌科的医生、1型糖尿病门诊的医生们,看得最清楚。

广州市儿童医院的主任医师刘丽曾经在广州的一次提案会上说,她所接触的1型糖尿病患者家庭,每年差不多200个。她所知道的,保守估计有一半走向了离婚和家庭分裂。

谢雨婷医生没有具体统计过这个数据,但是她告诉我:“1型糖家庭,离婚确实不少见,我见到的爸爸跑路的更多一些,妈妈跑路的也有。经济的压力、精神的压力,挫折、焦虑带来家庭关系的紧张。”

“而且有一点,所有控糖控得非常好的家庭里,爸爸都不是失职的。”

自不量力的糖爸爸

张然说自己是一个自不量力的糖爸爸。他不主张自己的孩子隐糖,甚至主动找儿子的小学沟通,请求学校在某一次会议过后为他留十几分钟,他想找广州市儿童医院的专家医生到学校来做一堂普及课,让学校的老师们都听一听,1型糖尿病是怎么回事,它不可怕。

医生表示愿意配合。但是从班主任到教导主任,再到校长,学校里没有一个人支持。

校长说:“你不要搞得大动干戈,好像要让全世界知道你儿子得了这个病一样,这样反而对你儿子不好。”

可能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不大希望在孩子面前流泪,但有时候确实忍不住了。

但张然总觉得,1型糖孩子面临的歧视,不是私下“一对一”能解决的,而是需要公开面对。他如果在意自己的孩子,就必须在意这一整个群体的处境。

但需要最先公开解决的,不是歧视。

一年前,张然的儿子在广州市儿童医院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同一个病房住着另外两位1型糖友,一个是广东佛山的小女孩,一个是湖南邵阳的10岁小男孩。两位小糖宝宝的父母全都离异了,且家庭贫寒。

张然的家庭算得上城市中产,已经觉得购买医疗器械、耗材“花钱如流水”,那两位小糖友的经济处境简直糟糕。

一次医院的控糖培训上,父母们都聚集在一起。邻床的湖南糖爸爸胡奇江告知护士,他儿子的针头打一个月。

护士们震惊了,一次性的针头,他往孩子幼嫩的肚皮、手臂、大腿上戳二三十次,到最后针头卷起来勾肉,打不进去了为止。

44岁的胡奇江并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那里的医生,没有说针头必须要换。”一个针头几块钱,他觉得好像还可以用,就自然地继续用了。

被护士科普之后,胡奇江开始听医嘱,针头一次一换,做不到的话,尽量2~3次一换。

1型糖尿病是一个慢性病,一个糖孩子,一天最少应该测4次血糖,多次注射胰岛素,动态维持一个健康的身体。而每一片试纸、每一个针头、每一管药剂,都是钱。

富裕的家庭,给孩子身上戴最好的进口器械,动态测血糖仪、胰岛素泵,派专门的家庭成员,照料孩子控糖,每个月花销过万。

普通家庭,精打细算,不能苦了孩子,但也只能“省一点是一点”,每个月二三千块。

而贫穷的家庭,多的是只扎手指测血糖、针头反复用的糖孩子。父母一个月抠出几百块,“吊着孩子的命”。

穷人的悲惨处境,在1型糖尿病的病房里看得分外明白。

广州市儿童医院内分泌科的李护士长告诉张然,2019年全国只有青岛一个城市,把1型糖尿病的耗材和医疗器械纳入了医保。当时广州是没有的,绝大部分费用都必须要个人掏钱。

张然不明白,“广州哪里比不上青岛了,广州也应该有啊!”他说,孩子出院之后,他一定要去推动“1型糖尿病进医保”。

李护士长哈哈一笑,说:“好啊,你要是有本事做得到,那不得了啦!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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