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面哥火了后,一个村子的万人狂欢
作者: 赵佳佳
程运付为何走红?网络流量聚焦,会怎样改写他的个人命运,以及一个落后村庄的历史走向?
你或许更熟悉程运付的另一个名字,拉面哥。关于他,那则最广为流传的故事是,他卖了15年拉面,3元一碗,从未涨价。
大多数关于他的报道,都在呈现土味网红主播聚集成群的奇观。似乎没有人在意3元一碗的拉面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人们对于程运付的追逐,是从众,更是某种意义上的反叛。
在一个物欲膨胀、人心疏离的世界,在互联网的流量红利,和单一价值取向的驱动下,程运付和他生长的小村庄,被偶然又必然地点亮,但在荣光到来的同时,他们还得承受多方利益博弈带来的撕扯。
拉面不涨价
程运付说他揉的面比机器揉的面更香。
把面粉倒在大石缸里,往里加山泉水,和匀以后用手使劲揣,等面厚得像棉被一样,双手握成拳头,一拳拳往面里凿,是力气活儿。面要是揉不开,就容易坨,喝起来不滑溜。
回到2009年,程运付才开始拉面不久,遇到些问题,和好的面提不住,一拉就往下滑,像水一样,往锅里一放,全断掉。
那时候,费县县城有个有名的拉面师傅叫李庄儒,程运付向他拜师,学了两个月拉面。
李庄儒告诉他,一年里各个时节,面不一样。春秋时节,面和好就成型,夏天气温高,和好的面放两三个小时,就酸了,做不了拉面,要往面里加盐,冬天气温低,面发紧,要用温水泡。
程运付来拜师学艺的两个月里,李庄儒没有收他学费,还租房子给他住。
3月12日,李庄儒告诉南风窗记者,之所以帮程运付,是因为自己2003年到费县的时候,全身上下只有18个钢镚,他能体谅穷苦人的处境,所以对于徒弟,他能帮的肯定会帮。
谁都知道程运付家穷。1999年,他妈妈生病,借了10000多元外债。2004年,他结婚又借了些钱,给了媳妇1100元彩礼,对方又返了600元回来,电视机也是媳妇娘家人买的。他说债务像山一样越垒越高,15000多元的外债,花了10年才还清。
2020年底,快手主播“我的农村梦”把镜头对准程运付,问他,现在住的房子是自己盖的吗?他收敛起笑容,低下头摆弄手上的面团,只是摆头。
他的拉面摊子维持着全家的生计,但自从开始卖拉面以来的15年里,他的面3元一碗,从未涨价,一碗6两多,用他婶婶许春云的话来说,“能让人吃得饱饱儿的”。
“你这样挣得到钱吗?”前来拍摄的主播这样问他。
他说来赶大集的老头老太太都干苦力,不是做买卖,“老百姓钱来得没有这么容易”。他想让所有人都喝得起他做的手工拉面。别人家卖面要四五元一碗,但他觉得哪怕涨1元钱都不好意思。
房子是哥哥程运明的,程运付一家人一直借住在那里。儿子今年16岁,他想给孩子盖一栋两层小楼,预计要花30万元。他给自己算了一笔账,想要盖小楼,他得做30万碗拉面。
他今年39岁,却生了一张老成的脸,下颌角宽,晒得黑黑的。人家跟他聊天时,大多数时候他都爱笑,露出一口白牙,眼尾全是褶皱。但也常哭。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高个子的北方男人,为何会有那样纤细敏感的内心。
“老百姓钱来得没有这么容易。”他想让所有人都喝得起他做的手工拉面。别人家卖面要四五元一碗,但他觉得哪怕涨1元钱都不好意思。
人家问他,“为什么你要感谢那些来喝拉面的婶婶们?”他的眼睛躲开镜头,停顿了好几秒,然后吸着鼻子说,“没有他们帮忙,我们不可能干起来。”
或者问他,“拉面卖3元一碗,你的妻子支持你吗?”他说妻子支持,没两句话又哽咽住,接着说,人这一生坎坷不易,走在路上,多亏她背后支持自己。
2月23日,程运付人生的拐点出现,从安徽萧县赶来的年轻女孩彭佳佳,为他拍了两条47秒钟的视频。一夜之间,彭佳佳的抖音账号收获了超过50万名粉丝,以及1.6亿视频点击量,“拉面哥”的名字蹿红网络。
在彭佳佳出现之前,已经有主播拍过以程运付为主角的一系列视频,“拉面哥”的外号,也并不是由彭佳佳起的。但直到这天,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命运才真正被改写。
在那两个视频里,程运付与往常一样讲:“我把钱看得比较淡,把人情看得比较重。”但彭佳佳告诉南风窗记者,她拍的视频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程运付在视频里还说,“刘德华是我的偶像”,以及,“不管你是什么地方的,你只要来到我们山东,就是一家人”。
后来,在程运付家乡,来拍程运付的抖音主播李安全对南风窗记者说,一则短视频发布以后,会首先进入同城的小流量池,在小流量池里受欢迎的视频,会更容易被推送到全国的大流量池内。
“同城的话,必须要宣传当地好客啊,我是山东人的话,我看到了也点赞,赞一上去,播放量自然就上去了。”
当程运付身上善良、单纯、好客的特质,与一整个重视地缘联结的省份勾连起来,顺利进入算法推荐的快车道时,故事就开始发生。
程运付走红以后,全国各地的游客和主播拥向他家乡的小村庄,将通往他家的两公里路堵得水泄不通。一开始,程运付还会照常把摊子拉到大集上去卖面,后来人实在太多,他索性就在家门口支起面炉子。
3月阳光丰沛的午后,程运付的表大爷坐在高高的山头上,正抽着烟,俯瞰着人群,那是过往80年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景象。成千上万人,正为一人而来。
“我在光明顶等你”
在山东省临沂市费县,车顺着241省道向东南方向开,窗外的道路两旁,枝丫光秃的杨树不断向后退。向北拐进下梁公路,在一大片灰白的低矮楼房和荒芜土地之间,出现一个悬吊着十多个绸布红灯笼的入口。
记者还在入口时,抖音主播潘亮就打来电话:“你在哪?快来盟主这儿,我在光明顶等你。”
程运付走红半个月以后,短视频平台开始对他限流,任何关于“拉面哥”的关键词都会被屏蔽,主播们小心翼翼绕过那些词语。直播的时候,为了告诉观众自己在拉面哥家门前,女主播说:“知道我在哪儿吗?拉哥,面面!懂了吗?”
后来,大家索性用暗语来指称,“盟主”就是拉面哥程运付,他的家在小路尽头的山坡上,主播们说那个地方是“光明顶”,或者叫作“好汉坡”。
车流绵延几公里,挪不动道,只能徒步往前。
村口一截水管爆了,两位大娘拿着铲子,要把水管上的土翻起来。向她们问路,大娘满头汗,笑得眯起眼睛,说从这里向内走4里路,就是程运付的家。她们说,之前有8辆免费的摆渡车,后来送去年审了,只剩下一些收费的三轮,5元钱一个人。“姑娘,你要记得跟他讲价,4块钱也行。”
也有一些大爷骑着三轮车免费摆渡来客,后来一问才知道,电动车是品牌商送的,要他们立个牌子在车上:XX电动车,助力拉面哥。
这里是马蹄河村,70岁的老村长王恩彬在村口指挥交通,一把白喇叭挂在路旁的杨树上,反复播放着王恩彬扯着嗓子录的一段话,混着浓重的临沂口音:“戴好口罩,为了疫情防控,戴好口罩。没有口罩的,上这个地方领个口罩。免费发放,免费发放。”
王恩彬说,程运付火了之后,老百姓连夜把路拓宽,村里前前后后开辟了八九个停车场。网上有人谣传说这里的停车位每个收费50元,他们着急得在村口立上大字牌,写上,好客山东人,免费停车场。
用来做停车场的土地是从老百姓那儿临时征用的。开始还好说,后来天上好雨一落,老百姓闹着把地要回去,到清明了,得下种子。于是村里没剩些什么可以停车的地方,王恩彬天天安个板凳坐在村口,劝那些闯进来的车全掉头出去。
往前走,狭窄的土路上竖着根电杆,挂着5G通信的广告牌,这时候人们才会注意到,在这个人头攒聚的边远村庄,网络运行的速度比在城市中心更快。
负责当地通信设备维护的徐明生告诉南风窗记者,前来直播的人多起来以后,主播们嚷嚷着网络信号太差,他于是把情况往上汇报。
电信的应急通讯车先开过来,紧接着,联通和移动也来了。在这里建立一个小型的5G基站并不困难,从其他基站放一条光缆过来,通上电。只需要20多个人,一晚上就处理好。
程运付走红半个月以后,短视频平台开始对他限流,任何关于“拉面哥”的关键词都会被屏蔽,主播们小心翼翼绕过那些词语。
一路上有各种小摊贩,卖吃食、水果、小孩的玩具,可以骑马、画像、套大鹅换现金。
红色的横幅拉满路两旁的杨树,婚介公司、卖火腿肠的、卖门的、卖别墅的,全在红幅上“力挺拉面哥”。还有带货的主播在土墙涂上一大片蓝色,写着大字,“吃拉面,喝百事可乐”,蓝色涂料黏在雨后湿润的土地上。
有从河北邢台清河县赶来的一家人,举着牌子寻求帮助,他们说,被当地的地痞侵占宅基地,人家堵在家门口来打人,各个部门上下推诿,“欺负得我没办法了”。

他们刷快手时看见全国各地的主播都来拍拉面哥,于是带着老人,抱着小孩,从3月7日晚开始坐上火车,在硬座上一直捱到3月9日才到了这里。
还有亲人被绑架杀害的女人,在光明顶上哭嚎,说犯罪团伙中的女人通过不断生小孩来躲避服刑。而戴着红袖章的人会劝他们离开这里,到更远的地方去。
要走大概30分钟,才能抵达光明顶,越接近这个地方越拥挤,举着手机的人群把程运付的家层层包围起来。门口圈出一块空地,用一条破旧的红布把人群和程运付以及他的家人分隔开来,像动物园里的某个展馆。
人声鼎沸。一位自称“军哥”的先生在直播时,晚祷般嘀咕着,他在说,智慧的人,善于抓住机会,抓住人生的每次机会,你的人生才会精彩,“所以说,认识军哥,这就是你人生的机会”。
有位山东本地的男主播,大声地跟观众辩论:“他比那些一线的网红要高尚得多,拉面哥是英雄,你们用《新华字典》查一下英雄的意义,不要逼逼赖赖的啊。”
还有一部分人,他们举着牌子站在最靠近程运付的位置,牌子上全印着他们丢失的孩子的脸。那些人抿着嘴唇,不笑,不讲话。
而南风窗记者站在层层人群之外,挤不进去,只有爬上光明顶,才远远望见程运付的侧脸。
彩色小鸡以及主播
在马蹄河,最能吸引孩子注意力的,是一种彩色的小鸡,商贩把小鸡染成紫色、绿色、粉色,10元可以买走5只,叽叽喳喳,装进笼子,让孩子们提在手上。
最能吸引大人注意力的,是主播。在程运付家四周,有些以主播为中心围拢起来的人群,记者路过时,曾看见一群人中间有个皮肤黝黑、头顶霜白的男人,在扭动身体,在他身旁有个长头发的人不断地甩着脑袋。
主播潘亮指着那个男人说,“嘿,你看,奥巴马。”
“迪拜王子”也出现在这里。两年前,流浪大师沈巍走红时,“迪拜王子”就曾经前往上海,他和一位穿着军绿色大衣的先生搭档,说要向沈巍请教垃圾分类的方法。他的搭档捧着本书,在脖子上挂一块纸板,写着“垃圾分类,拯救人类”。而他声称自己刚从中东赶来。
一路上有各种小摊贩,卖吃食、水果、小孩的玩具,可以骑马、画像、套大鹅换现金。红色的横幅拉满路两旁的杨树,婚介公司、卖火腿肠的、卖门的、卖别墅的,全在红幅上“力挺拉面哥”。
他罩着一件白袍,头上裹着白底花格子头巾,用黑绳缠住头顶,再盘一圈金链子,即使在夜里,也要把墨镜架在鼻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