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归来
作者: 赵佳佳
作为一位歌手,满江并不是从头就开始明白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的。比如跟他同时期成名的朴树,第一张专辑里写的歌,直到十几年后还有人形容那是“被上帝摸过了头”的创作。但满江不是的。
他从“流行歌手”那个身份一路活过来,直到40岁才成功从自己脚底下的囚牢挣脱出去,逐渐开化,睁开看世界的第三只眼睛。他才开始做独立音乐人,组建乐队,由自己编曲,在音乐里完成与这个世界的和解。
满江身上最具力量的地方在于,他在逐渐看清这世界灰暗底色的同时,痛苦挣扎却从未放弃勇气,回报给这世界以爱、自由、健康。有人说,满江的思想色彩是悲壮,但我认为不是。48岁这年,满江再次归来,他的作品里是丰盛的希望。
满江先生
在一片沉默的黑暗中,灯光亮了起来,一位佩戴着“除号”卡牌的歌手出现在舞台上,1.84米的身高,穿着黑色皮衣和牛仔裤,嘴唇上和下巴上蓄着茸茸的胡子,他正随着伴奏唱起旅行团乐队的《奔跑在孤傲的路上》。
这首歌经改编后的节奏更加强烈,“除号”开始微微耸动脑袋,即将进入歌曲的高潮部分时,他顺着T形舞台走入人群,身体在唱歌的同时随着鼓点起伏,手臂和大腿有明显的肌肉线条,这个画面让他看起来像一位热爱音乐的自由搏击运动员。
听众聚拢在舞台下方,他们手里举着的粉紫色光球像是浮动在黑色的潮水中。澎湃的副歌部分到来时,“除号”会轻微地在舞台上跳动,他的热情像是召唤,台下的年轻人们于是跟他一起蹦了起来。
演唱结束后,前来参加节目的听众被问起,哪些歌迷知道舞台上这个人的名字?哪些人一直都喜欢他?人们一片茫然。
这时候有3个人举起了手中的光球。舞台的聚光灯照到她们身上,“除号”才看见,那是追随自己多年的粉丝。她们被专门请到现场来,藏在一众不曾听说他姓名的年轻听众之中,为他加油打气。第二天,我在休息室见到他,他说自己当时特别糗,那时候立马红了眼睛。
3人之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叫红阳,出生于1968年,是一个23岁男孩的妈妈,她知道,“除号”歌手名叫满江,今年已经48岁。
1998年,满江成为索尼音乐公司在中国内地签下的第一位男歌手。作为全球第二大唱片公司,索尼的名录上,是迈克尔·杰克逊、碧昂丝、艾薇儿、中岛美嘉等名字。
索尼进军中国唱片行业,要将流行音乐的形态烙进这群未经开拓的消费者脑海中,而满江是他们的首个“产品”,他是初代偶像文化的结果。
在千禧年前后,“偶像”最好要有一张满江那样周正的脸,眼神温暖明亮,鼻梁挺拔,唱歌时咬字清晰,像邻家哥哥在你面前柔声诉说,他的第一张专辑《多变的海》从1998年6月开始发行,他在歌里唱的是恋人离别的心绪:
你走后/情绪总时好时坏/泪干了/又发呆/我的心就像多变的海
我问他,在那个年代成为偶像意味着什么?
他说那时候,参加中央电视台举办的大型户外音乐节目,六七万人来观看,大广场里一眼望不见边,人群隐没在灯光和暗夜里,和周围的楼宇融成片。观众呼喊鼓掌,挥舞荧光棒,他站在舞台上感觉像是宇航员遨游太空。
当时打开电视,1频道,3频道,5频道,全看见满江在那儿唱歌,也不是唱自己的歌,而是唱“晚会歌曲”。
那些年文艺生活的贫乏在于,并不是每个电视台都有足够的资本制作电视剧,《大明宫词》或者《孝庄秘史》那样的,极少,各家电视台因此爱办晚会,成本低,直播完了还重播。
满江的妻子郭玥记得,当时打开电视,1频道,3频道,5频道,全看见满江在那儿唱歌,也不是唱自己的歌,而是唱“晚会歌曲”。
出生于1973年的满江,户口就在北京鼓楼,说自己是被时代好好梳理过的一代人。
早年父母支援边疆带着他去宁夏生活了好些年,黄沙里的苦日子过得多,孩子们都学会了听话,听爸妈的话,听老师的话,听国家的话。乖乖顺着时间活下去,没什么个性。唱歌也是那样的。
节目方说要唱《大海啊故乡》,背景布可能是蓝颜色,让他最好穿件白西服,“好”。
最初十年,下乡慰问、赈灾义演、联欢晚会,满江密密匝匝地唱过去,飞遍了中国每个角落。
荣耀感真实存在。2004年,他获评当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MusicRadio内地最佳男歌手,在榜单上,他的名字和周杰伦、林俊杰、孙燕姿等人一同出现。
当时他不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存在怎样的矛盾,但如今他向我形容那时候的日子,像是在原地打转,每天焦头烂额,但生命并未向前一步。
最重大的变化来自音乐本身,而那种变化是恶性的。他感到音乐成为他的职业,而非乐趣。
他觉得每个孩子的内心都有对艺术的爱,原本他是最幸运的那个,他的爱没有在成长的过程中被其他的东西覆盖,经常拿出来擦拭,始终在心里闪亮,因此成为了一名歌手。而当他意识到那个变化发生的时候,他开始感到慌张。
2011年,顿号式的,满江选择退出公众视野,推掉几乎所有工作,在网络上,他原本连贯的履历在这里开始出现大片的空白。
对于一名歌手而言,这种退避有时候是毁灭性的,这或许意味着道路的终止。更何况是在那个数字音乐席卷而来的时刻,大浪淘沙,被埋没的是绝大多数。但他就这样停下了,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
从城市撤退
在停下来以后,从2011年开始到2016年之间,满江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打太极和写书法。他说,打太极,是要悟其中的顺化之劲。写的是《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和郭玥住在北京的边缘地带,进城一趟要接近两个小时,从前要工作时他常常往城里跑,当一切工作被推掉后,他把自己安顿在那个远离北京市中心的位置,过起了田园生活。
在对话时,满江常把自己比作某种动物,可能是无意识的。
有时候是变色龙,能够调整自己的形态和温度的物种。偶尔是蛇,层层蜕皮进化。他用黑鸟来形容灵魂的跃升。有时候又提到自己头上的“犄角”,执拗的摩羯座,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有一双动物般的温和真挚的眼睛,像鹿。这类人对自己身处的自然环境具有极高的敏感度以及深刻的依恋,而城市化意味着家园的倾覆,迅疾发展的现代社会重视物质生活,自我如同砂石一样被卷裹,迷失返乡之路。
他和郭玥早年间在菜市口的丁字路口约会,那也是他舅爷爷家所在的地方,他经常去串门,路口几十年里都没有什么变化,最多不过是搭上了一条过街天桥,日子静静地过。
直到有一天,他开车路过菜市口,径直从那个路口开过去,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丁字路口变成了十字路口,小路拓宽成为双向8车道。“我不认识它。”他说。
小时候,家里亲戚都住平房,他的生活场景就是天安门、北海、什刹海,是安逸的四合院,无聊的邻居们都热情洋溢。后来大家的房子不断被拆迁,搬移到了新的高楼中。这座城市似乎不再是家园,它对人没有偏袒,只是给来到这里的人们,提供了一个消费场所。
如果把时代的发展凝聚在城市的样貌中去观察的话,满江很难接受那样的历史,他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都是在慢悠悠的老北京城里发生的,而城市的扩张消灭了一切,连同他回忆中那棵大树一起,推倒了。
唱片行业也与当初不同,技术的发展推动数字音乐产业壮大,制作成本低廉的网络歌曲红遍大江南北,世界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样子。
1997年,日本动画导演今敏在自己的作品《未麻的部屋》中,讲述过记忆对人的重要性,他提出的问题是,你认为人为什么知道一秒钟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是同一个人?他同时给出了回答。
记忆的连续性,我们就只靠着这个来构筑这唯一自我同一性的幻想。
如果记忆存在的痕迹全被推翻,人就难以确认自己的身份,而满江觉得自己当时就是在时代的更迭中进退维谷的人,而这种进程几乎是不可逆的。
归属感匮乏,外来者失望加剧,而被外来人口挤到燕郊的北京人心中也浸润了沮丧,每个人都觉得,我不属于这个地方。
2008年奥运会开幕那天,夜空中炸开29只大脚掌形状的焰火,沿着中轴线,一步步从永定门走向鸟巢。满江记得很清楚那道轨迹,因为他的家就在鼓楼,脚掌就是从他家上空踩过,而那力量不可阻挡。
后来,满江为这种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与城市之间的疏离感做了一首歌,叫《心碎北京》,专辑的介绍里描述了这样一幅景象:归属感匮乏,外来者失望加剧,而被外来人口挤到燕郊的北京人心中也浸润了沮丧,每个人都觉得,我不属于这个地方。
那也是满江心里最强烈的感受,因此他从城市中撤退,试图回到一种低物欲的生活状态,拒绝被城市裹挟。
借助外力来梳理自己的方式是有用处的,就跟转山的人们一步一匍匐地走在朝圣之路上一样,在太极和《心经》的陶冶下,满江确实一度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平静的状态,能够接受更多新鲜的事物,那种感觉就像是“世界的门终于敞开”。
但是,将自己从空间距离上与城市隔离开,其实并未真正解决问题,那是他给自己在原地画的另一个圈,关上门来。
后来他才意识到,城市从未消失,只要再次打开门,心中的惊惧仍然如影随形。
午夜巴黎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满江而言,最难解答的问题是,怎样与城市和解,怎样去接纳存在于城市之中彷徨不安的自己,怎样获得内心真正的平静。
有一年,他和郭玥去日本过年,走在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里时,听见四周有很多人在低语,有人推着自行车走过,那些声音很细很轻,他和郭玥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通道看不见尽头,要拐过一个弯,才能看见前方有个遥远的光点。
他在想,地下通道这种建筑在所有大型城市之中都存在,不管是在东京还是在北京,全世界的地下通道样貌都相似,它是时代发展给每个社会带来的必然的产物。
每个人都势必要经历那样一段路,沉浸在行走的过程中,四周都是呢喃,时空在错乱。
满江说:“好像我们终有一刻会走到隧道的尽头,恍然明白这是白天或者是黑夜,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我总感觉生命像是一个突然明白的过程,突然有天走到生命极量的部分,你才会发现你一生是刚开始还是已经走完了,而那只是一个结果。”

他打开手机,将当时的环境声做了采样,回去以后把自己脑海中的旋律写下来,做成了一首叫《终有一天我们会》的歌,整首歌只唱标题里这一句话。
他还从生活的碎片中打捞出另外一些奇妙的时刻,比如他经历过非常无聊的某个北方冬日,街道、两旁的树、头顶的天空,全是一点颜色都没有的那种灰败景象,他出门遛狗,望着路边的枯叶发呆。
北方的冬天太干了,风吹着,死透了的叶子在柏油路面上刮出“嘎—”的声响。
它的确已经死透了,只留下了一些生命曾经存在过的线索,但是还在发出倔强的声音,并且,当它们存在于这天空下,眼前的世界看起来很像一幅漂亮的画。
他说把无聊看到底以后,发现它们其实很有趣,绝望的世界里也有很多有生气的东西,“生活永远不辜负我们”。
在沉寂的6年里,他也想过不再做音乐,去做做别的事情,但后来他发现当自己有想要表达的欲望时,总是通过写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