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山坡上搞钱的理塘
作者: 何国胜1. 2021年5月21日,四川理塘阿加沟虫草采集区,拉布登珠在接近营地的区域采挖虫草。
2. 虫草露出土的“苗”,短短一根需要仔细甄别。
对于五六月份的理塘人来说,红到发紫的丁真,不再是他们热衷跟外来人或相识之间谈论的重点。这个时候,他们只想趴在海拔近5000米的山上,聚精会神、目光如炬地“搞钱”。
他们山上有“宝”,但这“宝”并不神秘。只要住到一个稍好点的酒店,早上出门的时候就会有不少于3个人问你:“虫草要不要?新鲜的。”是的,这就是他们山上的“宝”—冬虫夏草,也是他们愿意每天趴在雪刚刚融化的山坡上十几个小时的原因。
理塘是四川藏区最大的冬虫夏草产区,在多达200多个虫草采集点中,每年五六月份拥进几万个腰里别着“小板镢”的农牧民。这几乎是他们一年里最大的一笔收入,也是他们最为重视的一次劳动。所以,举家出动是常态。
问起他们的虫草,有句话你会不止一次地听到:“四川藏区最好的虫草在我们理塘,理塘最好的虫草在阿加沟。”
每天清晨6点多,关于理塘冬虫夏草的“接力”就会开始。晨曦微露时,阿加沟密密麻麻帐篷中的“草民”开始徒步上山,背上一个包,兜里一个“田七”肥皂盒,腰里别个“小板镢”,一走就是一天。 包里装干粮,肥皂盒里装虫草。
3. “草民”把挖出的虫草放在小铁盒中保存。
4. 别在腰间的“小板镢”是人们采挖虫草的主要工具。5. 当地人喜欢用虫草泡酒。
下午6点多,“草民”们从四面的山上下来,拥向每天傍晚都进山的收购“老板”们。一天挖的虫草转眼间换成鲜艳的“票子”,人民币揣进兜里,就回了帐篷煮米。
“老板”们收购到晚上8点多,就驱车回城,那个时候,天还没黑,西边是金黄的晚霞。“老板”们装钱的皮包空了,装虫草的小手提箱满了。
次日早晨6点多,“老板”们会挤满县城最东边的虫草市场,把前一晚收购的“草民”们的草卖给更大的“老板”和外地来的客商。10点多,市场散市,不少虫草被真空打包后寄往广州、上海等一线城市,有的被转卖到县城里“大老板”。
至此,理塘冬虫夏草一次简单的“接力”完成。第二天,一切又如常循环。
高原的馈赠
在丁真爆火前,对理塘而言,“世界高城”或“天空之城”是比“丁真的故乡”更广为人知的标签。理塘号称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城市,平均4014米。
高海拔带来的除了一种神秘气质外,还有外来之人的恐惧。对大部分人而言,到达理塘第一感觉并非是“好美啊”,而是缺氧。身体的反应是迅速且诚实的,所以理塘的大小酒店都有一个特意强调的设施—“制氧机”。
但对当地人而言,高海拔是一种馈赠。冬虫夏草就最适宜生长在海拔4200~4600米的高寒草甸,而这刚好是理塘人为之骄傲的阿加沟虫草采集区的平均海拔高度。
高海拔是一种馈赠。冬虫夏草就最适宜生长在海拔4200~4600米的高寒草甸,而这刚好是理塘人为之骄傲的阿加沟虫草采集区的平均海拔高度。
2021年5月1日,进入阿加沟的路上排起长长的车队,那是今年虫草采挖期开始的第一天。两天后,这种各式车辆大排长龙的场面才会消失。然后,人群就会聚集在阿加沟海拔4400多米的一沟谷处,密密麻麻的帐篷一个连一个搭建起来。没人算过帐篷到底有多少个,阿加沟虫草采集区联合管理组组长土登告诉南风窗记者,今年他们登记过的“草民”有1935个。
拉布登珠夫妇就是其中的两位。虫草采集点开放的那天,他们开着自己的车,从185公里外的拉波镇赶往阿加沟,路程近14个小时。十几年来,他们如赴约般按时赶到,然后在沟谷安起一个临时的家。
火炉、锅碗瓢盆、被褥、酥油和米面,这些必需品支撑起深山里一个半月的生活。清晨6点多,背上干粮,别上“小板镢”,他们跟日出一起出现在山上,一天的“寻宝”就此开始。
5月21日,记者在“草民”营地对面的山坡上遇到了拉布登珠夫妇。拉布登珠穿了一身沙漠迷彩服,从远处看几乎跟山融为一体。
拉布登珠和妻子在膝盖上都绑上了厚厚的黑色皮质护膝,一是防磨损,二是防潮。因为虫草露出土的“苗”很短,而且颜色跟周围草地颜色相似,所以寻找时都是跪着或趴着。
他们采挖虫草的过程,可以总结成几个动作。一趴二寻三招手,四下板镢五装盒。
他们乐于跟他人分享找到虫草的喜悦,每当有人找到一根虫草时,都会向周围一块挖的亲属招手。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下板镢将虫草挖出,品鉴过大小后,再将其装进提前准备的肥皂盒或小铁盒中。最后再将挖出的土块回填,这是近几年着重强调的动作,以保证草甸不被破坏,来年继续长虫草。
我们在山坡的一个小时内,拉布登珠夫妇找到4根虫草。他们每次都会招手,让记者过去看着他们把它挖出来。在他们眼里,那是一个值得记录的时刻,而且是一次次的。拉布登珠告诉记者,挖虫草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在保证眼力的情况下,更多的是看一个人的“运气”。虫草山里经常发生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脚下找到虫草的事情,也有人一天找不到一根虫草。
因为虫草的珍贵和稀少,早些年经常为争夺虫草资源发生械斗,甚至致人伤亡的事件。尤其是发生在外来人和本地人之间。
4根意味着最少120元的收入,如果运气更好一点,找到几根那种一根能卖50~100元的虫草,两个人一天的收入可以轻松破千。拉布登珠说,年份好的时候,他跟妻子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能有4万多元的收入。
但他们这种算是通常的情况,有些运气好眼力强的“草民”,一个多月的虫草采集期内能有近10万元的收入。对绝大数人来说,这是他们一年中最为可观的收入。也是他们年年定时且放下其他所有事务拥入山里的原因之一。
重要性
冬虫夏草是种神秘且昂贵的药用真菌,与人参、鹿茸合称为“中药三宝”。它的神秘一如它的名称,“冬虫夏草”在各种药典古籍的记载中是一种神奇的存在。古籍《本草备要》里说:“冬在土中,形如老蚕,有毛能动,至夏则毛出,连身具化为草。若不取,至冬则复化为虫。”
但实际上,冬虫夏草的生长对蝙蝠蛾幼虫来说是个悲惨的故事。虫草菌寄生在蝙蝠蛾幼虫的体内,冬天时幼虫们潜入地下,虫草菌就在其体内生长,一直到蝙蝠蛾体内长满菌丝,从昆虫变成植物。然后到第二年夏天,虫草菌的子座从幼虫头部破体而出,长出地面,就成了冬虫夏草的“苗”。
所以,冬虫夏草看起来跟虫子无异,眼睛、爪子和身体的褶皱都一应俱全。当然,它不会在冬天复化为虫,只会萎缩不见。
对于当地人而言,虫草的重要性或吸引力怎么说都不过分。之前几年,理塘的服务行业不喜欢用理塘当地人,仅仅因为5月旅游刚开始复苏的时候,当地员工们几乎全部辞职上了山,最需要员工的时候放了商家“鸽子”。甚至记者在阿加沟碰到一个有“正式工作”的男子,请了40天的假上山挖虫草。
此外,因为虫草的珍贵和稀少,早些年经常为争夺虫草资源发生械斗,甚至致人伤亡的事件。尤其是发生在外来人和本地人之间。阿加沟虫草联合工作组的一位组员告诉记者,他们的组长之前劝解一起采挖虫草边界纠纷时,在混乱的械斗中被人“敲开了脑袋”。
但现在这种事情几乎绝迹。在进山前所有的管制刀具等伤人物都会被没收,进山后安排了“马背警察”和工作组巡山。一发现冲突的火苗就浇灭。
而且为了多挖虫草,当地的农牧民之前几乎都是举家出动,其中就包括了读书的孩子。小孩子眼力好,挖起来比大人又快又多。所以多年以前,每到5月份,家长们就给学校和老师“放假”,偷偷把孩子们都带进了山挖虫草。
之后,当地政府出手,提出“最好的‘虫草’在课堂”,禁止家长带学生进山。迄今为止,“控辍保学”依然是当地教育系统最为重要的事项之一。
而且当地政府也为每年的冬虫夏草采挖操碎了心,这也侧面凸显了冬虫夏草对当地百姓的重要性。
有人疑问,虫草如此值钱,那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挖呢?不是。多数核心的虫草产区排除了外地人,理塘县的虫草采挖人员限于甘孜州境内,而且就算是本地人也不能随意进山采挖。
4根意味着最少120元的收入,如果运气更好一点,找到几根那种一根能卖50~100元的虫草,两个人一天的收入可以轻松破千。
在进山前,“草民”们都需办理虫草采集证,然后每人交1200元的虫草采挖费。每次进山时,都得向沟口的卡点提供采集证。卡点的工作人员24小时看守,防着那些想偷摸进去非法采挖的人。
此外,当地政府在“草民”营地派驻了医疗队,负责“草民”们日常的疾病诊治。多吉在阿加沟的医疗队待了5年,5年来他看着一批批“草民”蜂拥而来,有的摔断腿,有的高反难耐,甚至有两个遭了雷劈。但每一年采挖季开始时,沟里的路上总会排起长队,营地处总会扎满帐篷。
“要虫草吗?新鲜的”
一天里,营地的帐篷门帘紧闭,除了吃草的牦牛和马,少有闲散的人员。2000多人分散在周围十几公里的山坡上,直到下午6点多,太阳被高耸的山挡住,收购虫草的老板们分列坐在营地主干道的两侧时,草民们从各个山头走下来,像是藏起来的“伏兵”。
不消片刻,临时收购点的人群就有一场年货大集的阵仗。“草民”们各自从兜里或包里掏出装满虫草的肥皂盒或小铁盒,有些人掏出来的不止一个。他们一簇簇围在一个个收购者身边,小心打开盒子,将里面的虫草摊在收购者的竹盘中。若收购者中看中,便跟“草民”捏手谈价。若谈妥,那些带着泥的虫草就进了收购者的小手提箱,谈不妥,“草民”再将虫草小心装进盒子。
这个季节的鲜虫草,都是按根出售。在阿加沟的临时市场上,一般的虫草以30~40元一根的价格出售,他们把这类叫作“通货”。大一点的虫草能卖到80~150元一根,甚至200多元,他们称这种为“大哥”。
有不少的收购者只认“大哥”,记者当天在临时市场上看到最贵的“大哥”,一根卖了125元。
临时市场持续到晚上8点多,夜色快落到山沟时,收购者们驱车出沟。“草民”们劈柴生火,帐篷里飘出炊烟,准备他们一天中最正规的一顿餐食。火炉被烧旺,太阳能电池板积蓄了一天的电力,点亮帐篷顶的各式灯泡。
饭后便是睡觉,他们的生活简单而重复,第二天清晨,伴随着日出,他们再次散到四周的山中。生活虽简单,但并不像以往贫瘠。营地里开了十几家小卖铺,副食及日用品摆满货架。商品虽然齐全,但有两样东西坚决不卖—打火机和酒。前者是为了草原防火,后者是防止人们喝醉生事,也怕加重高原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