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好爸爸

作者: 刘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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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1日,广东实验中学荔湾学校,一年级新生参加开学礼

“我要去当爸爸了”听起来不大像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因此,徐志辞职那天,老板在电话里花了一个多小时挽留他,“入职以来都没跟他(老板)说过那么多话”。

迄今为止,徐志已经全职带娃七年了,“孩子是一天一天熬大的”,在与“全职”对抗的七年内,徐志一度经历了漫长的、不可控的情绪黑洞。

就像前阵子《披荆斩棘的哥哥》里的嘉宾李承铉在采访里倾诉的那样:“以前把全职妈妈爸爸看得太简单了,其实耗的时间和精力非常多,但是结果来说,看起来像你一天都没有做什么。”

徐志特别理解那种“将情绪传达给孩子后自己崩溃”的感受,那是一种“孩子的本性和人类耐性的对抗”。“大部分工作是可以用知识、经验和逻辑去拆解的,但人类幼崽的心智还没成熟,你和他讲道理,讲逻辑,没用。”

今年31岁的全职爸爸唐宁深以为然:“工作是有计划、有套路可以遵循的,但在家带娃做家务,很多时候忙了一整天,家里并没有什么变化。”这份挫败感,或许令很多初为人父的男人所难以接受。

而所谓教育,除了育,更漫长的征途在于教。父爱不一定要沉默无言岿然如山,也可以如水,如海,欢快灵活地奔向任何一条成长的支流里,没有定数,未必沉重。

比如,即便知道可能会引起异样眼神,可能会上新闻甚至热搜,唐宁还是答应了7岁的儿子布布想要穿裙子上学的要求。“如果世界上都是一样的人,那多无趣。”这是唐宁作为父亲贯彻始终的教育理念,他要与儿子一起快乐成长。

当然,不一定是全职,只要把“养育孩子”作为生命里数一数二重要任务的父亲,都不约而同地打破了偏见:成为父亲这件事并不能一蹴而就,也不能粗率地寄托于血浓于水。

比如一对龙凤胎的父亲、浙江瑞安安阳实验小学的前校长陈钱林,他身体力行地给自己和学校里的孩子减负,不是口头说说,而是取消早自修、鼓励儿女在家里自学、读报与天马行空地幻想,“家庭教育的目标之一,就是帮孩子做梦,但不要在乎是否圆梦”。

在陈钱林看来,父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主要起掌舵式的宏观引导作用,视野上“抓大放小”,但目光亦紧盯细节,整体达到“四两拨千斤”。

而某种程度上,相比起母亲,“父亲”这份职业,是需要去学而习得,且不断精进的。

披荆斩棘的全职爸爸

能够相处融洽的父女总是令人歆羡,但曾经学建筑的徐志深谙其苦:“任何简洁、优雅的外观背后都有着系统、复杂且精致的细节、工艺、结构等内部结构,方方面面严谨地结合起来。无机的建筑尚且如此,何况复杂的有机的人类?”

喂奶粉、洗澡、换尿布这类琐事刻在日复一日地肌肉记忆里,至少长达2年时间,徐志每天半夜到点准时醒来。除了照料生活,还要应付幼儿随时紊乱的情绪,家里常备抗抑郁药,犹如在狭小屋檐下风雨兼程。

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没办法用“找你妈”打发孩子,徐志开始反思,为什么在观看诸如《爸爸去哪儿》这样的节目时,每当妈妈出现,观众就会产生一种“混乱终于结束,终于走上正轨”的感觉?

家里请的阿姨虽然能把孩子照顾得很好,但“照顾”终究不能等同于“教育”。没有人可以代替父亲和母亲来教育孩子,唐宁认为,“孩子12岁之前非常需要父母在身边,这段时光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不想错过。”

如果爸爸的退路是妈妈,那妈妈的退路在哪里?

诸如此类的灵魂拷问引导徐志一步步去尝试成为一个更从容、平静的父亲。

就像唐宁所感受到的那样—成为全职爸爸,是一个“不断被敲击”的过程。

选择全职带娃是在2017年,儿子布布刚满3岁,唐宁才27岁,正是传统观念里男人发展事业的黄金时期,他却毅然从一份北京月薪3余万的设计师工作辞职。

当时,唐宁的妻子准备考博,总是跑出去咖啡厅里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回到家后压力也很大,经常崩溃,需要人陪伴,唐宁心想,“工作可以再找,老婆没了不太好。”

家里请的阿姨虽然能把孩子照顾得很好,但“照顾”终究不能等同于“教育”。没有人可以代替父亲和母亲来教育孩子,唐宁认为,“孩子12岁之前非常需要父母在身边,这段时光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不想错过。”

在唐宁眼里,学术可以给妻子带来属于她自己的真正的生命价值,她擅长且沉浸于此,“妻子就像家庭的大脑”,而他自己则像四肢,二者缺一不可,也没有规定夫妻二人必须谁扮演大脑,谁扮演四肢。

但真正与儿子24小时不间断相处,唐宁才发现全职爸爸并不是一个可轻易胜任的工作,情绪的死胡同无处不在,他会因儿子吃饭没洗手而暴躁,会因为炒菜盐放少了而感到挫败……他也不理解,为什么小孩子要花一个小时穿衣服却不愿被帮助?为什么要会把一本书一个故事读上十遍二十遍?

早期,他也的确很难彻底扫除脑袋里的“传统观念”:“男人在外面闯荡事业、挣钱才是价值的存在。”尤其是当周围同辈大多都在职场上不断晋升,纷纷当上合伙人、高管的时候,他则在给儿子洗衣服、换床单和做饭,保持心态的平静就成了一个与自己对抗的艰难过程。

妻子开导唐宁:“你为家庭贡献的价值会在儿子身上呈现,儿子越来越优秀,当他帮助到其他人的时候,你的价值会有所传递。”

抑郁和焦躁的情绪像不定时炸弹一样潜伏在琐碎的日子里,唐宁花了大概一年左右来对抗它们,一面“摸着石头过河”,一面开始重新审视“全职爸爸”这份工作。

当“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这个被讨论得五次三番的问题从女人抛给男人,唐宁却认为这并不是一个需要纠结和算计的问题。“当你发现有一个东西很重要的时候,就不存在牺牲。”因此,所谓为了家庭牺牲工作,抑或反过来,都是伪命题。

“带孩子不丢人,孩子教育不好才丢人。”也就是所谓的“子不教,父之过”。

“父教”这个词被55岁的陈钱林反复强调,但他看来,“真正与教育有关的,都是一些小事”。

因此,当陈钱林的儿子陈杲在14岁那年被中科大少年班录取,又在26岁这年以特任教授身份入职中国科技大学几何与物理中心,成为中科大最年轻的教授之一时,陈钱林最想谈的不是“少年数学家如何养成”,而是“那些小事”。

躬耕教育田地30余年的陈钱林认为,今天的许多家长和老师,在初级教育阶段最大的误区是,“整天抓比赛,不抓习惯”。

“成为父亲”是可以精雕细琢的艺术

陈杲还有个孪生姐姐叫陈杳,1994年,两个孩子出生后,家里三年没有开电视,孩子们的娱乐仅靠游戏、运动和阅读。在陈钱林看来,手机、电子游戏都会引发上瘾,损伤视力。“人只有一双眼睛,要留给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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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宁和布布在公园里玩耍

培养男孩和女孩没有本质上的不同,男孩不是非得“阳刚”,女孩也不是非得“温柔”。比如,孩子们小时候都不被允许碰玩具枪、变形金刚等玩具,“它们会损伤孩子善良的本性”,陈钱林认为,拿着手枪或剑指人是不尊重,变形金刚的头可以转到后面,手脚可以折叠。“以孩子的眼光看,这些变形金刚就是人,这样扭曲人,是以残忍为乐,如果大人不干预,实则是引诱和鼓励恶。”

不要提高嗓门教训,不要不容挑战的“父权”,要让儿子明白,你可以穿裙子上学,可以在街头当钢琴家,可以跑到大雨里去看大蜗牛和大蚯蚓。

为了专心在家陪伴孩子,陈杲、陈杳上小学,陈钱林几乎从不招呼朋友上门,“一群大人在那吃吃喝喝对孩子影响不好”,有人打电话约他出去吃饭,他就找借口说“人现在没在瑞安呢”。

父亲的陪伴和母亲同等重要。在唐宁看来,相较于母亲、奶奶姥姥等女性家庭成员,父亲比较显著的优势在于能更理性地切换角色,而不受感性的过度影响。

比如在陪伴布布练琴、运动时,唐宁会化身教练,父子俩一起玩耍的时候,他又会变成另一个大男孩,“不会因为怕脏、担心不干净这些问题阻止他(孩子)去接触大自然”。

借妻子去法国交流的契机,布布的幼儿园是在巴黎念的,在那边的幼儿园,孩子们的自由活动是捉虫子、抠树皮,还有互相“打架”,老师会在角落里准备好创可贴和冰袋,唐宁的儿子也每天都拿着冰袋回来。

后来回国后,儿子宣告自己的梦想是在埃菲尔铁塔下当一个弹钢琴的街头艺人,唐宁觉得,“这很酷啊”。

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布布一直在坚持学钢琴,每天练琴一小时,唐宁雷打不动地陪着。

炫酷的点子每天都会源源不断地从小孩子脑海里跑出来,但并不都是一闪即过的童言呓语,在玩乐中引导孩子发现自己的兴趣和热情所在,是唐宁一直在致力的事。

与90年代的大多数中国父母一样,陈钱林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但还在念大学时,他就开始思考今后要成为怎样的父母。他受到教育家陈鹤琴的影响,深感习惯之于早教的重要性,“家庭教育重在以德树人”,而父母更应当“以身作则”。

从农村搬到瑞安县后,陈钱林认识了一个诊所医生,姓蔡,也是一个父亲,家里有6个孩子,大儿子获世界统计学最高奖,小女儿28岁当上哈佛教授。陈钱林很敬重蔡医生,不是因为孩子多么优秀,而是因为两人在“父教”方面的观念不谋而合:“成为父亲”是可以学习和打磨的,是像工匠一样可以精益求精的艺术。

蔡医生对陈钱林说:“那些只在周末晚上亲一下孩子额头的父亲失职,很失败。”

巧的是,在唐宁小时候,父亲给他的印象也常是在清晨睡眼惺忪时俯下身亲他一口的黑框眼镜。初中以后和父亲渐渐熟悉,也常常是被严肃的面孔呵令以待,这样不能做,那样也不能做。

在中国,有相当一部分父亲被贴上“沉默”“缺位”等标签,但唐宁决定要做美国情景喜剧《成长的烦恼》里那种顽皮幽默的父亲。

不要提高嗓门教训,不要不容挑战的“父权”,要让儿子明白,你可以穿裙子上学,可以在街头当钢琴家,可以跑到大雨里去看大蜗牛和大蚯蚓。

在一定原则内,“很多事情都可以”。

“他们不是非得去游乐园”

因此,当布布忽然宣告“我想穿裙子去上学”,唐宁虽然有些微惊讶,但并没有反对,因为孩子给出了自己的理由:裙子凉快,“呼扇呼扇有风的感觉”。

唐宁小心地提醒“你可能会面对嘲笑和奇怪的眼光”,但布布大大方方表示“无所谓啊!”

如何让孩子从小感受到世界的多彩和心灵的富足,是困在成绩和名次中的每一个家长所面对的难题,但世界上总有人在尝试,在想办法抵达彼岸。

当晚,夫妻俩就带着布布去商场,让他自己挑选了一条天蓝色牛仔半身裙。意料之中,次日上学时,当布布穿着裙子走进校园时,的确有少数异样目光投来。面对班主任发来的疑问,唐宁则一字一字地回复:“我们不希望裙子、长头发这些只贴上女性标签,他(孩子)既然提出来了,说明白就让他自己选择了,也算是他成长教育的一部分吧。”

也有朋友对唐宁委婉提出建议,认为男孩在秩序严肃的学校里穿裙子终究不妥,唐宁不以为然,“学校才是儿子真正的社交场,孩子希望的是在他自己的场合引起注意,如果我让他去小区或者公园里穿,那对他来说就没什么意义。”

他希望通过这样的经历,让儿子懂得表达自我、接纳自我与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不同,比如重染头发的、扎辫子的、涂口红的男士,“如果世界上都是穿西服的男士,也太没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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