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日夜
作者: 张茜
11月15日,文韬决定拖家带口、离开瑞丽。他算过,加上父母和妻子,四个大人的隔离费用在5000元左右,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笔需要咬咬牙才能拿出的开销。
此时的文韬一家,已经7个月没有收入。
即使没有这笔花销,他们的生活也早就困顿。今年3月31日起,瑞丽实行疫情管控,再到11月8日“年内第5次宣布全民居家隔离”,经过全程的他们早就身心俱疲。
文韬回忆说,7月4日第二次“封城”的时候,他没来得及回到位于五星商城的出租屋,妻子预产期临近,需要照顾,但家中的父母行动不便、力不从心。
可是,在求助了社区网格员后,他依然只能干着急。
他们本来计划回到老家曲靖办婚礼,稳稳当当地迎接新生命。谁知道,疫情反复,婚期一推再推。
接着,这导致孩子的准生证办不下来,分娩产生的医药费用8000元无法报销,再加上,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全家人都陷入了坐吃山空的焦虑当中。
如此等到11月8日,在瑞丽市召开的疫情防控通气会上,最新的疫情防控措施再次要求居民开始暂定为期7天的居家隔离。文韬觉得,不能再继续耗着了。
被清空的姐告
在瑞丽,生活陷入困境的,不只是文韬。
对疫情的严防严控,让这座边陲小城,长期处在停摆状态。10月26日,瑞丽市前副市长戴荣里发文《瑞丽需要祖国的关爱》,呼吁当地政府兼顾民生、调整防控方案、适度恢复生产和经营,希望国家能够给予财政和医护人员支持,另设立独立的归国自首人员防护区。
前副市长的公开求助和瑞丽人在各大社交媒体上发出的大量求救信息,引发了舆论关注。大多数人这才知道,这座城市自2020年9月第一次出现疫情以来,已经五度“封城”。
瑞丽市位于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西南部,常住人口26.76万,西北、西南、东南三面与缅甸接壤,边境线长169.8公里,有界碑65座,大小渡口和通道36个。在地形上,瑞丽像一块小楔子,自东北向西南嵌入缅甸。
在疫情前,瑞丽是全球最大的翡翠原石集散地之一,并拥有我国唯一按照“境内关外”贸易政策实行监管的姐告区,作为“南大门”,姐告是翡翠原石进入中国的第一站。
3月29日,瑞丽疫情暴发,今年瑞丽最早的新增确诊病例就出现在姐告。当天上午10点,与瑞丽市主城区相连的姐告大桥紧急封锁,只进不出,当地人小白说,外卖员、去上班的人都被困在了姐告区。小白和家人居家隔离17天后,被安排去酒店自费隔离。
4月1日开始,离瑞通道全部关闭,市区居民被要求居家隔离,除了超市、药店、农贸市场之外,其他经营场所一律停业,公交停运。所有珠宝交易,包括线下摆摊和线上直播都被叫停,这部分贸易停摆。
但在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一停业就是7个多月。
4月26日,瑞丽的本土新增确诊病例清零几天后,低风险区域解除了居家隔离管理,5月4日,姐告被调整为低风险区,但从5月5日到7月3日之间,姐告区一直是半封闭管理的状态,普通居民需要凭一个星期的核酸阴性证明才能出入。
对部分个体户来说,疫情直接摧毁了营生。疫情前,杨浩经营着三家店,分别是网吧、酒吧和火锅店,他告诉记者,目前三家店已经全部破产,亏损总额达到300万以上。
可是在7月4日,瑞丽再次新增3例本土确诊,上述封控措施再次启动。
7月7日,姐告被调整为高风险地区,这一次,小白和家人被集中转移到了芒市的户育公租房,小白提供的照片上,他们在毛坯房里,连个遮光用的窗帘都没有。隔离结束后,小白的家人当天就在芒市买了机票,“头也不回地走了”。
同在姐告生活的崔文斌,一直在居家隔离。到了8月22日,突然收到紧急通知,“说要清空姐告,所有居民都必须出去隔离”。
“很多人来不及收拾货物和家私,只带了点换洗的衣服”,他回忆。
9月4日,姐告区由中风险区调整为了低风险区,这个时候,姐告事实上几乎无人居住。崔文斌此时还在隔离中,期间,他的妻子生下了二胎,而他没能陪在身边。
直到9月7日,正式解除隔离,崔文斌才见到家人。他算了算,这一次隔离,加上居家隔离的天数,他一共隔离了66天。
失业和“离瑞军团”
疫情对瑞丽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清空姐告,流失的不仅仅是大量慕名而来的玉石商人和缅甸务工人员。作为瑞丽的支柱产业,和原石集散和翡翠加工相关的行业,包括旅游、住宿、餐饮、批发零售业等,都在事实上几乎停摆。
小白把自己的失业状态形容成“混吃等死,在家抠脚”。
对部分个体户来说,疫情直接摧毁了营生。疫情前,杨浩经营着三家店,分别是网吧、酒吧和火锅店,他告诉记者,目前三家店已经全部破产,亏损总额达到300万以上。
据杨浩介绍说,他所在街上的店铺,关张倒闭的十之八九,因为外卖一直是可以送的,所以剩一些小规模的快餐连锁和夫妻店得以幸存。
姐告之外的瑞丽大多数区域,在7月到9月期间,已经经历了两次居家隔离防控,第一次从7月4日持续到7月25日,第二次从8月3日持续到8月17日。不过据官方通报,对第二次防控时的措辞是“居家休息”。
疫情作乱下,瑞丽中的各人只能自寻出路。
对于当初心怀梦想来到瑞丽的外地人,现在考虑离开此地、另谋生计,自然成了更有前景的选项。但是,离瑞政策却在7月骤然收紧,除了因公、因病、因丧、因学四种情形,可凭证明材料和48小时内两次核酸检测阴性结果申请离瑞之外,其他人原则上不得离瑞。
根据规定,有其他特殊原因需要离瑞的,需要申请隔离14天,在第1、4、7、14天核酸双采双检阴性,住宿费、伙食费和检测费自理。
8月18日解封当天,官方发布《外地人员有序离瑞的通告》,在瑞丽低风险区的绿码外地人可以凭48小时内两次核酸检测阴性证明离瑞。不过,因办理离瑞手续的人太多,多位居民告诉记者,一度有“黄牛”炒作排队名额,“真的是活久见”。
疫情一再反复。到了8月29日,封控措施再次加码,要求超市和农贸市场不再接受线下采买,一律改为线上社区团购。
今年是李鑫怀着梦想,从吉林到瑞丽讨生活的第三个年头。他记得,2020年9月瑞丽第一次疫情的时候,他报名参加了抗疫志愿者的团队,他说,当时万众一心,白天做志愿者,晚上睡马路边,吃饭也坐在马路牙子上,他没有任何怨言,只希望疫情快快过去,瑞丽人的生活恢复正常。
然而遗憾的是,这一次从3月封到10月,生活眼看着陷入困境,一天天坐吃山空,“实在是伤透了心”。
边境线上
瑞丽是一个边陲小镇,而这进一步造成防疫工作的复杂性。
对这道“防线”来说,除了要配合严格的疫情防控政策、应对收入骤减带来的不安全感和长期待业造成的心理压力,边境上的人们,还需要直面归国自首人员和偷渡人员可能携带的病毒威胁。
尤其是,当归国自首人员的安置点,就设在自己家小孩幼儿园正对面,作为一个母亲,小灏意识到,除了让孩子上网课之外,眼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据澎湃新闻报道,自6月以来,湖北天门市、广西宾阳、江西修水、湖南宁远、河南洛阳等地陆续发布劝返公告,表示将对拒不回国的电信诈骗嫌疑人员的户籍,依法按程序注销。归国自首人员多选择从瑞丽入境,让这座边陲小城承受的防疫压力越来越大。
对这道“防线”来说,除了要配合严格的疫情防控政策、应对收入骤减带来的不安全感和长期待业造成的心理压力,边境上的人们,还需要直面归国自首人员和偷渡人员可能携带的病毒威胁。
10月1日,云南省卫健委发布消息称,9月30日该省新增境外输入新冠肺炎病例9例、无症状感染者1例。这9例确诊病例均为归国投案自首人员。据了解,当时每天有上万人等待入境,导致瑞丽一直在超负荷接受境外自首人员。
瑞丽市副市长杨谋,在10月29日凌晨召开的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境外回流人员持续输入病例,近期检出阳性率持续在20%以上,7月份以来,在境外回流人员中检测出了716例新冠阳性患者”。
外防输入的压力,可见一斑。
畹町的居民杨浩,他向记者形容畹町大小时说:“经常跑步的人绕着畹町镇,不到半个小时就能绕城跑一周。”在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南风窗了解到,光自首点就有三个,分别在老农贸市场里面,也就是小灏孩子就读的幼儿园对面,另一个在乔瑞水泥厂,还有一个设在和老农贸市场隔了3米河道的缅甸赌场里。
此外,两个已投入使用的方舱医院也建在畹町。
除了归国自首人员造成的防疫压力,偷渡所带来的防疫隐患要更难以应对。2020年9月导致瑞丽紧急封城的确诊病例,就是两名偷渡入境的缅甸籍女子。
169.8公里的边境线,除了一条狭窄的界河之外,其余部分在地形上犬牙交错,所谓村连村、寨连寨、田连田的地貌,让偷渡行为变得防不胜防。
今年10月,政府在畹町沿线建设好了两网夹一路的边防工程,畹町居民满心欢喜。
然而接着,当地政府提出,要将边境线50-200米范围内的群众全部迁走,以建疫情缓冲区。多名畹町居民回忆说,在10月21日和22日,施工人员在阳光水岸和民主街封闭了出入通道,要求该区域的居民搬离。
而拟建立疫情防控缓冲区,政府是在10月29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才第一次公开提及,并针对居民关心的土地征用拆迁和生活补助问题作了回应。加上后续要建和方舱医院配套的垃圾场和污水处理厂,部分畹町的居民在担心,如果要让畹町全体居民都搬走的话怎么办?
然而,随着11月8日开始了年内第五次居家隔离,畹町居民临时安置的事情也再无人讨论。小镇又重新陷入了“封闭”。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