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陈直

作者: 张茜

无用的陈直0
2021年11月27日,陈直家楼下的小巷子

我们在11月末的厦门,见到了谷雨《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中的故事主人公陈直和他的妻子彭欢。

距离谷雨的稿子发出已将近一个月,对网络上的讨论和争议稍作梳理,很容易看到,热烈一时的延展讨论中,却很少有思考能够超出“一位在工厂流水线上从事繁重的工作之外,坚持阅读并翻译哲学专著的农民工”单一形象所关联的意向化范围。

有微博大V以陈直不记得结婚纪念日和儿子生日的细节,顺手借用性别的大旗,批评这个男人是在用哲学来逃避现实,并友好建议他当下最应该做的“是肯定现实、安分工作”。

“爱具体的人”脱离了文学和哲学的语境,成为指责一个具体的人时过于好用的教条,大多数的建议当然也没能逃出绩效社会的优化逻辑。

而早已失去现实影响力的知识精英们,在“农民工”和“海德格尔”两个标签中,条件反射般地又一次发现了“阶层”和“文化资本”的对勾所揭示的身份壁垒。

结果就是,以掉了一通书袋的方式,用左右手互搏术般的表演式批判,老调重弹了自身在文化上早已过时了的阶层偏见。

不管是哪一种,通过抽空个体生活的复杂性制造出来的观念博弈,分享着完全一样的傲慢底色。

反而是说不出大话的普通网友,从陈直的人生故事中看到了自我的挣扎,很多人为陈直在困境中的坚持而动容。赞美和肯定,伴着一些讥讽和批评,通过网络涌向陈直。

他本人当然全都看到了,针对那篇非自述的自述体报道、接受媒体采访的事宜、网友指责他不关心妻儿的批评,陈直通过社交媒体,一一作出了回应。

而不论是在网上的有限回应,还是现实中面对面的交谈,他的表达始终是克制而礼貌的。

克制,好像是一种攫住他整个生命的本能。

即使是正在吐露缠绕着自身生活的恐惧与痛苦,他的情绪也是时而平静时而冷漠的,要想抓住他不经意间的真情流露,远比让他出让自己最拒绝出让的隐私,要困难得多。

为什么是海德格尔?

初见陈直,是在他的住所楼下。

他和妻子彭欢两个人,于今年6月来到厦门,进电子厂打工赚钱。

周六上午八九点的城中村,行人寥寥,只有村口的早餐店氤氲着一些烟火气。上白班的工人已经上工,下了夜班的工人神态疲惫,在路边小店随便吃点热食,着急赶着回家睡觉。

陈直和他的妻子目前就租住在这里,还需要再往里走五分钟,走过两个岔路口,看到一所涂了彩墙的幼托园,就是我们约定碰面的地方。他和妻子租的单间就在幼托园对面的楼上。

他从一个狭窄的巷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Kindle,戴着近视眼镜,皮肤白净,着浅色衣服,整个人被一股文弱内敛的书生气包裹着,显得和这个以工人为主要租客的生活区环境格格不入,不用有任何迟疑,你就知道是他。

在和陈直的相处中,可以观察到,虽然来到厦门快半年,但他对自己生活的周边区域的熟悉程度,就像一个不怎么用导航的人被随机放在了陌生的街区里。他走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僻静街道上、拘谨地坐在冷清的咖啡店里,用缓慢、断断续续的语速语调,深思熟虑、近乎小心翼翼地回应着我们提出的问题。

他从一个狭窄的巷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Kindle,戴着近视眼镜,皮肤白净,着浅色衣服,整个人被一股文弱内敛的书生气包裹着,不用有任何迟疑,你就知道是他。

问他附近哪里有可以安静说话坐坐的地方?他说自己对这里并不熟悉,平常非必要也不怎么出门。工作的时候,就是“工厂——出租房”两点一线,最近这一个月因为自己处于失业状态,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待在房间。

来厦门之后,陈直唯一去得比较多的地方是厦门图书馆,坐十几站公交可以到。不过最近没怎么去,因为他正在读一本关于克尔凯郭尔的书(Kierkegaard’s Iionic Ladder to Authentic Faith,陈直翻译为《寻找本真性》),没有中译本,他是自己在网上找到的电子版原文,不需要特意跑去图书馆。

他会在豆瓣上更新自己的阅读和翻译笔记,11月以来的几条笔记下面会有一些网友和他互动,讨论文本相关的内容,有零星的点赞和转发。但在面对面的交谈中,即使谈到他投注了热情的哲学,他也是三言两语带过。

有了一些关注度后,有媒体联系陈直做一些问答,在和网友的文字互动中,他经常用到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

我们好奇,为什么唯独是这个哲学概念吸引了他?

他回答说海德格尔的哲学指出了存在论差异,把对存在意义的追问放置在了时间的维度上,不同于传统上强调“在场的存在”。他本人非常不认同“存在即目的”,在他的理解中,生命本身并没有什么超验的意义。

而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人的主体性不被置于超验的位置,他超越了笛卡尔以来的主体主义,主体只是作为存在者而存在,但存在的意义是需要存在者去追寻的,因为并不存在一个超验的真理意志,追寻的尽头也可能是无尽的迷茫。

2012年,在北京通州马驹桥的地下室里,深陷迷茫的陈直第一次通读完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但这还不是故事的起点。他和哲学的故事还要再往前倒带几年,来到他未完成的大学时期。

2008年的时候,他考到了杭州一所二本院校的数学系。因为对存在问题感兴趣,加上他自己极度内向敏感的性格,图书馆成了他在大学里的精神栖息地。

在大学之前,他根本不知哲学为何物,新世界的大门打开来,对哲学的专注淹没了他,他不去上专业课、也不去参加考试,不在意绩点,更别提任何社团活动。对外在世界规则的习惯性漠视,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吧。

对于大多数出身于贫困农村的大学生来说,从大学主动退学,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压力。但当时的陈直,即使家里有个暴虐的父亲,还有个“把生活的意义建立在家庭和儿女身上的母亲”,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校园。

每一个记者都会问他,是否对当初这个决定感到后悔。

在公开的回答中,他并没有直接承认过自己是否后悔,只是说:“假如我回到退学那个时刻,可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但以我当时的环境和状态来看,也可能不会。”

我们只知道,31岁的陈直至少是向往再次回到大学中去的,蜷缩在底层社会,从一份劳累的短工到另一份更劳累的短工,自己的“不会来事”、他人的歧视、需要赚钱谋生的生存压力和灰暗前景交织在一起,他所求不多,只是希望能有一份稳定一点、可以不耗费他那么多时间的工作,这样他可以专注在哲学上。

他说需要做工的日子,在工厂车间里一站12个小时,会累到没有时间和力气去读他要求自己必须读的书,这让他觉得痛苦。陈直的英文日记中,全是无力的崩溃和沮丧。所以他才会在豆瓣小组中主动发帖,想知道能否靠自己的译稿、凭同等学力考取哲学的研究生。

他说网友的跟帖和之后自己的了解,让他明白了这个想法的不可能:“我理解的同等学力,和规则中的同等学力是两码事。”也有教授给他提供读研的offer,但他没有本科学历,无法进入招考程序,老师只能建议他先去自考。

很多人通过评论和私信给他各种各样的建议,但他不觉得那些建议中有他可走的路。他并不是完全不想尝试,但尝试在这个阶段的生活中,限于主动找到他的一些机会,但他很难行动起来,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他强调了不止一次,自己水平很差,即使是面对自己所痴迷的哲学,也始终担着很多“害怕”,他觉得自己也不具备行动的力量。

“行动在你看来需要什么力量?”

他条理清楚地列了三点:人际关系处理能力、专业能力、进行哲学思考所需要的领悟力和创造力。他自认自己是个“低能儿”。

有限的英文水平和难以理解的文本,会在阅读过程中随时随地给他带来挫败感。做翻译的初衷,也是因为他想写论文,结果发现自己拟好题目,什么也写不出来,那种状态让自己显得像一个“精神上的口吃者”。

在公开的回答中,他并没有直接承认过自己是否后悔,只是说:“假如我回到退学那个时刻,可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但以我当时的环境和状态来看,也可能不会。”

“我看到这片星空很美,但是我上不去。”

压抑作为生活的常态

占据着他此刻人生主调的,依然是迷茫和焦虑。

有人说陈直对哲学的痴迷,不比酒鬼对酒精的沉迷更高级。但对哲学的热忱只是让他深陷无止境的拉扯和分裂中,酒鬼至少可得一夜安眠。

陈直自己是清楚的,从出身就被抛入的“底层生活”,充斥着暴力和情感绑架的家庭生活,是造成他今日之痛苦的根源,生活自带的重力把他拉向哲学的同时,又残酷地拒斥他。

陈直当然无法代表中国“农民工”群体的精神面貌。“底层”是陈直自己会用到的表达,代表的只是他个人对自身处境的理解。

很多人惋惜,觉得陈直从大学退学,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我们见到陈直的时候,他处在失业状态。

电子厂的工资,同样的劳动量,短工要比老员工拿到稍微多一点的钱,所以他签了三个月的合同。他和妻子彭欢在同一家厂里,但分属不同的车间。

陈直在厂里,是维修机器的。工人进入车间,什么都不能带进去。机器出问题的时候需要他去修,但机器也不是时时坏,不忙的时候就只能放空熬时间。

工厂默认所有人都必须加班,如果想一天只工作8个小时,也可以,但只能领到1800元的最低基本工资,而且也没有工厂会愿意雇只工作8小时的工人。

吃饭时间会扣掉一个小时,小跑去食堂,快速在放置了隔板的餐桌上吃完自己的饭,再小跑回工位,是休息时间的常态。也有人不想被扣一个小时的工时,所以会饿着不吃饭。

做完三个月,陈直觉得自己太累了,整个人因为作息和无法读书的焦虑,要崩溃了。他跟妻子提出,他想休息一段时间,她就让他休息了。

做工的时候,一边劳累赚钱,一边因为无法研读哲学而焦虑。

休息的时候,一边继续自己中断的阅读和翻译,一边因为没钱而焦虑挫败。

他的发间有很多白头发,了解他的生活之后,可以省去这句“为什么”。

然而,这并不是陈直生活的全部。

进入大学接触到哲学,是一整个哲学世界的大门朝他打开的开始。但他挨过了很多时间,才走到这扇门外。

他憎恶自己的父亲。从陈直记事起,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混蛋。他说自己是在家庭暴力中长大的,有拳脚交加的肢体暴力,也有无缘无故的冷暴力,当然还有毁人不倦的言语暴力。

他更愿意将那个所谓的父亲称作“那个男人”,在家里也从来不会叫爸爸。他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之间,也是同样的亲子模式。似乎是因为早年结婚的时候,因为太穷拿不出来结婚的钱,所以陈直的爷爷对自己的儿子极尽羞辱。

毁灭式的代际关系顽固地“传承”了下来。陈直不愿回顾太多的往事,只提到自己高考出成绩前,那个男人莫名其妙说“你不要妄想上什么大学”。

陈直的生命,在初始的时候,好像就被设置了“全盘否定”模式。

他的情感体验中有没有“爱”?

31岁的陈直说,他已经不谈“爱”了。

在他的认知中,他从大学辍学,又赚不到钱,给自己的妈妈造成了他无法抚平的痛苦。自己的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安于穷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把生活的意义全部建立在家庭之上。而陈直本该用自己的“会读书”给她带去一些荣誉感,可他却偏偏长成了“没用处的孩子”。

他知道,母亲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选择,但这不妨碍她表达自己的失望。在家闲聊的时候,母亲会劝他不要老是闷闷不乐,至少应该过得开心一点,她说“‘我’这样的人生是很不值得的、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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