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帮裁缝:匠心裁剪岁月华章
作者: 周丽娜“一个宁波老法师,加两个红帮裁缝,一把扬州剪刀,我阿宝就变成了宝总。”在电视剧《繁花》中,游本昌饰演的恩师“爷叔”,请红帮裁缝为胡歌饰演的阿宝量身定制多套讲究西服,阿宝从穿蓝色制服的工人被改造成西服革履的“宝总”,是最令观众印象深刻的场景之一。“穿针引线、大变宝总”的红帮裁缝也随之火出圈。
发祥于宁波的红帮裁缝靠着一把剪刀、一个熨斗、一卷皮尺闯天下,制作出了中国第一套西服、第一套中山装,开办了中国第一家西服店、第一家西服工艺学校,出版了第一部服装理论著作,创造了中国服装史上五个第一。“红帮裁缝以其逐渐形成的群体力量,担当起中国近现代服装业的主力军,引领中国服饰转型,振兴民族服装业,并以高超的西服制作技术,带领改革开放后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服装业迅猛发展,推动了区域服装业的繁荣。”红帮文化研究专家、教授刘云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海派西服、中山装和改良旗袍是红帮裁缝中西合璧的三件代表作。
代代相传
“红帮裁缝的兴起,是在鸦片战争后。”刘云华说,“‘红毛’最初是对荷兰人的称谓,后来泛指西方人。上海作为当时五口通商的城市之一,不少宁波本帮裁缝在上海为外国人缝制西服,‘红帮’之名由此而来。”
最初,红帮裁缝基本为宁波人,随着宁波人将这门技艺传授给更多人,后来掌握红帮技艺的其他籍贯裁缝也被视作红帮群体。
“红帮裁缝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们在上海站稳脚跟后,迅速在全国各开埠城市拓展西服市场。在20世纪上半叶,他们开创了一个辉煌的西服王国。”刘云华说,“20世纪50年代,他们转战香港、台湾等地,大力推动了港台地区服装业的发展。”
“据考证,中国最早的西服店是‘红帮裁缝’先驱之一江良通于1896年在上海创办的‘和昌号’。”刘云华说。如今,江良通侄孙,现已90岁高龄的红帮老艺人江继明仍居住在宁波家中。老人虽行动不便、表达迟缓,但头脑依然清晰。刘云华是江继明的弟子,由江继明亲授红帮工艺秘诀,成为第七代红帮传人。此次采访中,在江继明家里,刘云华补上了延误10年的拜师仪式,并将新著《红帮服饰文化研究》赠予师父。
1947年,江继明13岁,到上海培罗西服店当学徒。江继明聪明、好学,又肯吃苦钻研,几年间就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专业裁缝师傅。1960年,新中国第一个服装裁剪培训班在上海开班,120人参加的期末考试,他名列第一,被授课教师、红帮第五代传人陆成法招入门下,成了红帮第六代弟子。1975年,江继明从上海返回老家宁波,后成为浙江纺织服装职业技术学院的教师。
江继明最重视的是教学。或许是当年受旧时代师傅“留一手”的苦太深,他总是尝试将自己的经验广泛传授给他人。他常对学生说:“新中国成立前,我想学手艺,都得偷着学,现在条件这么好,你们一定要好好学。”
“20年前,江老师是这些长者里面最年轻的,也是他给我演示红帮手艺,令我得到大量一手资料。现在,江老师成了年纪最大的红帮老人。”刘云华说。历经百年起落,现在老一辈红帮裁缝已寥寥无几。研究红帮裁缝20年,眼见走访过的红帮老人从侃侃而谈到身坐轮椅,看到他们消失在岁月的烟云中,刘云华心痛不已,只能将这些鲜活的生命记录在自己的著作中。

高级定制
宁波孝闻街40号梵梵洋服的橱窗前,摆满了穿着西服的人体模特,推门进店,两边的衣橱挂满了顾客定制的西服套装。
与通常所见的西装不同,这里每件西装左领的驳头上都有一个精致挺立、边界清晰的手工插花眼,也叫驳头眼。电影《教父》中父亲维托·柯里昂(Vito Corleone)胸前的那朵红玫瑰就别在插花眼中,而不是西装口袋里。精致不止于此,翻开领子,领后还有为了固定花茎带有松紧的袢带。
“如果看到用米兰眼这样的传统手工方法制作的插花眼,意味着这很可能是一件优质男士定制西装。”红帮裁缝传承人、梵梵洋服创始人袁伟浪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缝制一个米兰眼通常需要半小时左右,非常耗费时间和精力。但人工锁扣眼跟机器相比,手感更柔软舒适,视觉更立体。
“高级定制最重要的不是做工精细,而是要做到位,也就是量身定制、合体修身。女装旗袍的关键在胸,男装西服的关键在腰。西服腰线提高几公分,就显得下身长上身短好看。好的西服一定要服帖,穿上以后立体饱满,不能是个平面。”袁伟浪说。
“海派西服、中山装和改良旗袍是红帮裁缝中西合璧的三件代表作品。”刘云华认为。
为达到合体效果,高级定制必须先做样衣,让顾客试样,试样通常分“毛壳”“光壳”两次,难度大的甚至需要四五次。据袁伟浪介绍,一套西服的定制周期,通常需要一到两个月,价格从每套七八千元到十几万元不等。
红帮裁缝技艺精湛,学艺之路却不易。1967年,袁伟浪出生于宁波市奉化区萧王庙街道袁家岙村。70年代,他母亲虽已年过三十,但是心灵手巧,裁缝活一看就会。她先跟一位从上海返乡办缝纫培训班的红帮裁缝学习了一个月,随后又自学戴永甫所著的《D式服装裁剪兰图》。
戴永甫是出生于宁波鄞县(现为鄞州区)的著名红帮裁缝,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D式裁剪法,开创了服装裁剪技术领域袖系理论先河。1982年,集其研究大成的《服装裁剪新法——D式裁剪》一书问世,8个月内重印了4次,风靡一时,惠及无数有裁缝梦想的人。
袁伟浪母亲凭借精湛的手艺,逢年过节时常被别人请到家里做衣服,成为“拎包裁缝”。夏衣简易,只需一天,冬衣则需两天。年幼的袁伟浪从13岁开始,就开始帮忙并跟着母亲学习裁缝技艺。
“那时候流行的是中山装、青年装,不做西服。所以,我们除了西服不会做,其他都会做。”袁伟浪说。

顺应潮流
西装的普及反映了人们对改革开放、融入世界的渴求。1984年,西装市场供不应求,通过承接上海溢出的西装订单,奉化成为全国著名的服装之乡。
1986年,袁伟浪家也开了一个小服装厂,有十几名员工。村里没有人会做西装,从上海的服装公司请宁波籍的红帮裁缝来厂里担任当家师傅,这是当时常见的模式。袁伟浪家请来了上海电影制片厂首席服装师蒋官升。祖籍奉化的蒋官升十几岁就去上海当服装学徒,新中国成立后留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给当红演员郭凯敏、张瑜制作戏服。
1988年,由于市场快速饱和及竞争加剧,缺乏资金实力更新设备的小服装厂逐渐被淘汰,经营仅两年的袁伟浪家工厂关闭。
同时,另一批规模较大、管理规范的厂家则逐渐壮大,雅戈尔、杉杉、太平鸟、罗蒙等服装巨头在宁波开始崛起,常年位居销量榜前列。迎来了改革开放后,红帮裁缝在历史舞台上的首次大展拳脚。
另一批规模较大、管理规范的厂家则逐渐壮大,雅戈尔、杉杉、太平鸟、罗蒙等服装巨头在宁波开始崛起,常年位居销量榜前列。
工厂没了,袁伟浪灵机一动,决定到奉化开店。由于做工好,款式新,当时奉化效益最好的3家企业食品厂、皮革厂和面粉厂的职工都来找他做衣服,80%是做女装。一件衬衫加工费3元钱,他每天做5件,月赚近500元。当时工人的月薪也才80元。
1991年6月,袁伟浪的大伯母从上海来宁波,告知他上海一件衬衣的加工费是10元。巨大的价差令袁伟浪当年8月就去了上海开店。在上海,做西服的人明显增多。这时,袁伟浪月赚2000元,而工资相对较高的宝钢工人月薪是200元。
“机会面前人人平等,抓住了机会就有可能改变人生。有人乘风而起,有人半日归零。”《繁花》剧中人物阿宝旁白道。1990年11月26日,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
“20世纪90年代真是服装行业的黄金时代!”袁伟浪说,当时,他隔壁邻居玩股票,天天去证券公司“上班”,下午三点多就回家了,买最好的面料找他做西服,通常80元工费,邻居给100元。
1992年,袁伟浪本着宁波人“年轻时就要多跑跑码头,见见世面”的理念,他关了上海店,前往深圳。当时,香港的服装定制顾客以欧美游客为主,汇率差使他们热衷于定制衣服。通常,香港店面在接单量体后,最多做一点裁剪,就交给背包客送到深圳,由袁伟浪这样的裁缝做好,再由背包客带回香港交付。
一年后,袁伟浪被指定为工厂的当家师傅,月赚4000元。
1996年,袁伟浪的大女儿出生,他决定回奉化开设一家高端定制店。凭借着多年积累的经验和精湛手艺,很快赢得了众多高端客户的青睐。
2000年,他敏锐地意识到,女款时装定制的红利期快结束了,男式西服定制的时代来了,迅速到宁波开了这家梵梵洋服。
2006年,宁波市首家国际高端品牌酒店——宁波东港喜来登酒店开业。第二年,袁伟浪在该酒店开设高端定制店并投入百万元进行装修,又远赴香港谈下了意大利杰尼亚(ZEGNA)品牌面料的合作。
“我认为,从那时开始,中国才真正迎来了高端定制时代。经济蒸蒸日上,5万元、10万元一套的西服订单屡见不鲜。”袁伟浪说。
2021年,“奉化红帮裁缝技艺”入选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
在定制服装的多年实践中,袁伟浪仔细观察顾客的体型特点,结合其个人喜好和需求,给出专业建议。他研究每年新发布的面料,因为面料的变化会直接带来工艺、设计的变革。除了紧跟时尚界的最新动向,洞察社会潮流也是红帮裁缝的功夫。近几年,人们更追求舒适休闲,袁伟浪开始用亚麻等面料制作更为轻薄透气的西服。
今年57岁的袁伟浪依然保持着宁波人闯世界的精神头。“看看能不能把连锁店开到加拿大、美国去。”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