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兽冲突待破局

“一猪二熊三老虎”，这句民间俗语的大意是，论大型野生动物的破坏力和危险程度，野猪、熊、老虎位列前三。

2024年冬季，这三类野生动物毁物伤人事件频上热搜。随着我国生态保护工作的推进，许多野生动物种群数量持续增长，栖息地的范围也在逐步扩展，与人类的交互界面不断扩大。在此背景下，应如何妥善化解人兽冲突、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人和野生动物是可以和谐相处的，但需要多方面努力。”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博士生导师、研究员李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野生动物频刷“存在感”，从侧面说明我国生态保护成效显著，但也需做好准备，与时俱进提升科学防治能力。

动物凶猛

近期，“野猪”成为互联网上的热词。

10月25日，浙江省建德市，一头野猪在闹市区横冲直撞，撞翻一辆停放的三轮车，撞倒一名骑电瓶车男子，还咬破了一位老人的裤子，随后又撞碎一家婴童店的玻璃，冲进店内撞倒商品货架。最终，野猪被赶至地下车库，当地公安联合林业部门人员用盾牌和网将其制服，后被无害化处置。

“ 很多伤害的出现，是人们对于动物习性不了解所造成的。人和野生动物和谐相处，有大量空白知识亟待填补，需要加大科普力度。”李晟表示。

10月25日，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野猪袭击了某汽修店内一名男子，后又冲进一户民居，前后导致4人受伤，其中一位91岁老人被咬断手指、咬烂头皮，重伤住院。事发后，当地组织警力将野猪击毙。

11月2日，安徽省滁州市凤阳县，一头野猪冲向在街边玩耍的几名孩子，附近一女子冲上前保护孩子，未能及时进屋，受到野猪攻击，受伤倒地。接到报警后，当地公安将野猪击毙。

在上述事件中，相关当事人因遭遇野猪袭击受伤。而在另外两个事件中，甚至有人不幸身亡。

10月27日，江苏省南京市，一头野猪冲进南京南站高铁轨道，与路过的D5515次高铁列车发生碰撞，引发设备故障停车，造成部分列车晚点。D5515次的随车机械师下车排查处置故障时，被邻线列车碰撞，抢救无效不幸死亡。

11月24日，陕西省安康市岚皋县，一头野猪闯入村民院落，一位76岁的老人听到声响，从屋内走出，被野猪撞倒撕咬，老人经抢救无效，不幸死亡。

同时，又有媒体曝出东北虎、黑熊伤人事件。

11月18日，黑龙江省七台河市勃利县，一位65岁的村民在喂牛时遭东北虎袭击，左臂被咬，导致骨折。

11月20日，四川省绵阳市北川羌族自治县发生黑熊入室伤人事件。一头黑熊将女主人扑倒撕咬，58岁的男主人手持斧头奋力救下妻子并将黑熊击杀。夫妻二人受伤住院，黑熊尸体则被送往本地一所高校冷冻，待相关部门批准后，将用于科学研究和科普活动。

黑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根据国家相关政策规定，在野生动物危及人身安全的紧急情况下，采取猎捕（杀）等措施造成野生动物损害的，依法可不承担法律责任。

这些大型野生动物频频下山撒野、进城肇事，甚至袭击人类，它们到底怎么了？

事件还原

“总体而言，野生动物伤人乃至致死，是非常小概率的事件，在人兽冲突的各种类型中所占比例也非常小。”李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类新闻受到关注，很重要的原因是，普通人对大型野生动物不了解，有好奇心；一个事件出圈之后，同类事件往往会占据更多媒体资源。此外，未知往往导致恐惧，也加大了人们的关切。”

“车祸致死概率相比要大，但难以引发如此大关注，因为人们了解车祸是怎么回事。”李晟解释。

李晟表示，野猪、黑熊和老虎在一般情况下，很少主动攻击人类，“伤人事件多发生在特殊状况下，比如动物受伤、受惊吓、带崽母兽感觉到危险等”。

陕西省安康市岚皋县发生的野猪伤人致死事件，社会关注度高，媒体挖掘出了更多细节，提供了相对完整的事件原貌：

野猪之所以闯进老人家中，是因为附近村有一支4人的民间捕猎队派出了4只猎犬追捕野猪，在追逐中，捕猎队员一度与猎犬失去联系。事后，人们发现，4只猎犬身上均有不同程度的伤口，应是追捕过程中被野猪撕咬所致。有知情人士称，本次行动非官方组织，为民间自发行为。

“看到这则新闻时，我注意到的第一个敏感词是‘猎犬’。”公益环保组织自然之友法律顾问温子莹向《瞭望东方周刊》坦言，“猎犬容易激起野猪的兽性，在应激状态下，对人类的危险程度更甚。”

相关科普文章显示，北方地区的一些野猪体重可达300—600斤，奔跑速度可达40—70公里/小时，能轻易撞断碗口粗的大树。其皮糙肉厚防御力惊人，獠牙尖锐可致命，受伤之后多选择顽抗而非逃走。因而，野猪作为素食为主的杂食动物，破坏力却居食肉动物熊、虎之上。

据安康市林业局官网公布的消息：2021年，该市岚皋县、石泉县被确定为陕西省级和市级野猪危害防控试点县，分别组建了专业狩猎队伍，利用人犬协同开展猎捕作业，减少野猪危害。2024年上半年，全市猎捕野猪超过110头。

公益环保组织猫盟公共倡导部门负责人曹睿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捕猎野猪危险性较大，作为防控试点，更应注重方法的科学性、队伍的专业性。比如，采取行动之前，应警示当地村民关好门窗，做好自身防护。”

对于南京高铁站事件，曹睿认为背后有不少值得推敲之处，比如，高铁穿行野生动物活动频繁区域，对于野猪等动物的意外出现应有预案。“为何野猪能闯入全封闭路段？这也暴露出相关监控、预警和操作流程等方面有可能仍存在一定的漏洞。”

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野生动物收容救助中心主管陈月龙介绍，每年的秋冬季节，野猪会进入发情期，雄性野猪会通过扩大活动范围来获取更多的繁殖机会，相比起雄性野猪，雌性野猪则较少会在此时选择下山活动。

9月13日，有游客驾车在西藏那曲路遇棕熊，摇下车窗玻璃投喂食物时，棕熊突然站立朝车窗猛扑，越野车被抓出三道划痕，当事人惊魂一场，所幸未受到伤害。

事后，当事人意识到自己的投喂行为带来了不良示范，呼吁广大游客引以为戒，不要被野生棕熊的可爱外表蒙蔽，不要投喂野生动物，既是对生态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人身安全负责。

“很多伤害的出现，是人们对于动物习性不了解所造成的。人和野生动物如何和谐相处，尚有大量空白知识亟待填补，需要加大科普力度。”李晟表示。

“生态猎人”

12月初，宁夏西吉县野猪危害防控猎捕项目结束。该项目自10月18日正式启动，共猎捕成年野猪（40公斤以上）300头，全面完成野猪种群调控任务。此次行动结束后，西吉县林草局禁止在全县范围内捕猎野猪及其他野生动物。至于来年是否实施该项目，将视情况而定。

根据宁夏回族自治区野猪专项调查技术报告成果，截至2023年8月，西吉县域内野猪种群数量约2600头。

西吉县林草局相关工作人员介绍，2023年，西吉县遭受野猪致害的受损庄稼面积估算达1000亩左右。村民用放炮仗、结对巡护、设置高音喇叭等方式驱赶，但效果都不理想。

2021年，国家林草局启动防控野猪危害综合试点。2023年6月，国家正式将野猪从《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三有”名录中调出。

由于噪音驱赶等方式无法有效防治野猪扰民，如今不少地方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只能使出最直接的办法：抓猪。

曹睿介绍，西吉县野猪危害防控相关项目是本轮野猪热度的起始点。

9月23日，西吉县林草局公开招募野猪捕猎队，每捕猎一头成年野猪，补偿2400元，经费预算共计72万元。次月，6支队伍从全国60多支队伍中被选出，正式展开行动。尽管这些专业队伍被网友称为“赏金猎人”，但队员们对自己带有“护农队”性质的猎捕工作有着不同的理解，他们更愿称自己为“生态猎人”。

李晟、温子莹表示，野猪已被调出“三有”名录，捕猎野猪不再需要狩猎证，多地主动开展了野猪捕猎行动。但需要注意，野猪拥有特定的生态角色和显著的生态意义，不能进行随意捕杀。

如果它被列入地方重点保护名录，仍需要按照猎捕管理规定执行；即使没有列入地方重点保护名录，也要遵守相关的法律法规，如不能用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的不允许采取的那些狩猎方式来进行狩猎，例如下毒、用猎套等，在这些方面要依法依规。

“公益环保圈看到有的野猪捕猎队配备了猎夹，是我们最为关注的点。”曹睿说，即便捕猎队的主观目标是野猪，但使用猎夹也有可能伤害到狍子、林麝、华北豹等受保护动物，破坏野生动物资源，甚至影响生态系统。

猎夹通常由金属夹、触发板组成，常被置放于猎物经常出没之处，如动物巢穴、通道或食物来源附近。当猎物不小心踩到触发板，分开的夹口会迅速合拢，死死将其“咬”住。猎夹咬合力惊人，会导致猎物剧烈疼痛甚至骨骼粉碎，令其难以挣脱。

2021 年， 国家林草局开始在浙江、湖北、陕西、广东等14 省份展开防控野猪致害综合试点，各地积极探索相关管控方法。

除此之外，还需要警惕的是，有的不法分子可能会打着捕猎野猪之名、行非法盗猎其他野生动物之实，多位受访者建议相关部门重视这种现象。

2024年7月，自然之友提起了一起生态破坏环境民事公益诉讼，起诉某电商平台为野生动物非法猎捕工具如猎夹、猎套等提供展示和交易服务。9月，该诉讼被北京市第四中级人民法院立案受理。温子莹为该案代理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第三十三条规定：禁止网络平台、商品交易市场、餐饮场所等，为违法出售、购买、食用及利用野生动物及其制品或者禁止使用的猎捕工具提供展示、交易、消费服务。

同在7月，北京市密云区人民法院依法审结一起非法狩猎案，判处被告人朱某拘役两个月，缓刑三个月。2022年，朱某为防止野生动物啃食自家果园的果实、破坏果树，在果园周边布设3套猎夹，捕获狍子1只。出于泄愤目的，朱某将狍子杀死并丢弃。他的猎夹等猎捕工具均从电商平台网购而来。

“非法盗猎不仅对野生动物造成伤害，亦会加剧人兽冲突。盗猎分子可以轻易从电商平台买到各种非法猎捕工具，并交流猎捕心得，造成不良社会影响。电商平台有责任下架相关商品，删除相关内容展示。”温子莹表示。

主动管理

国家林草局发布的数据显示，目前，野猪在我国28个省份有分布，数量达到200万头，已不存在种群生存威胁，其中26个省份857个县区存在野猪致害的情况。20世纪90年代初，野猪的野外数量仅几万头。

数量增长如此之快，首先，野猪繁殖能力强，雌性野猪一年可产仔2至3次，每次能产2—8只小猪，甚至可多达14只。

其次，近30年来，我国重视生态环境保护与建设，野生动物的栖息环境得以大幅改善。以林地为例，1980年前后，我国森林覆盖率约12%，2023年底已超过25%。

再次，虎、豹等顶级食肉动物的野外数量很少，尤其在华东、华南地区，虎豹难觅踪迹，生态链不完整，野猪缺乏天敌制约。

李晟表示，过去几十年间，我国对于野生动物的管理策略，以严格保护为主，随着栖息地、动物种群的部分恢复，正在进入一个转变期、过渡期。“转变期就意味着会出现各种状况，遇到很多新问题，需要我们从机制、政策、手段多方面摸索出新方案，适当调整策略，需要更加积极主动去管理。”

2021年，国家林草局开始在浙江、湖北、陕西、广东等14省份展开防控野猪致害综合试点，各地积极探索相关管控方法。

例如，浙江省金华市婺城区作为国家级防控野猪危害综合试点县之一，组建专业防控野猪危害服务队，探索野生动物肇事公众责任保险机制；四川省广元市青川县积极探索建立多元化野猪等野生动物致害综合防控、种群调控、事后补偿等综合管理制度体系；广东探索出危害防控“始兴模式”。

2024年1月，国家林草局等15个部门联合印发《野猪等陆生野生动物致害防控工作方案》，提出分级分类开展种群调控、组建野生动物种群调控专业机构、严格猎枪猎弹配置使用管理等内容，并专门指出“将野生动物种群数量控制在合理范围，防止出现野猪等个别物种过快增长状况”。

该方案还提出，加强专业机构和人员培训，掌握野生动物保护、种群调控方法、安全防范等知识。积极推广规范化笼捕、网捕、围栏诱捕等种群调控手段，并由专业培训机构和组织加强培训考核。

李晟认为，目前各地还处于自行探索阶段，建议主管部门、科研机构、专业组织、基层社区等通力合作，系统摸索并建立种群管控“工具箱”。比如，各地的野猪种群数量、种群密度究竟是多少？野猪数量增长的最关键因素是什么？每年应捕猎多少？何时捕猎最佳？捕猎公猪和母猪是否应区别对待，各应占比多少？

“对野生动物从严格保护过渡到主动管理，这对各方都提出了更高要求。”李晟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