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大树美容记

冬日颐和园，宁静雅致。当夕阳余晖穿过昆明湖十七孔桥，金色光芒如细丝般洒在水面上。昆明湖西侧西堤上的柳树枝条，随风舞动，在夕阳映照下金光闪烁，这一刻美景宛如一幅精致画卷。

颐和园是我国现存完好、规模宏大的古代园林，共有超3万棵挺拔大型乔木，其中油松、侧柏、桧柏、白皮松、国槐、楸树等一、二级珍贵古树1607株，树木是颐和园景观的重要角色。“自清朝乾隆时期建园以来，树木景观在保留原有设计风格的基础上不断发展。在北京市颐和园管理处园艺古树中心大树修剪班（以下简称‘大树修剪班’）的养护下，每一棵树木都被精心雕琢，这些大树在自由生长的同时，融入皇家园林，呈现了一步一景皆入画的盛境。”颐和园园艺古树中心党支部书记、队长赵京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20世纪80年代，颐和园面临内部重大绿化调整任务。1988年，颐和园绿化队大树修剪班正式成立，成员共9人。大树修剪班班长杜劲松带领团队，几十年如一日，钻研树木修剪，从单纯大树“理发师”升级为景观艺术家。在他们的打理下，后溪河、画中游等景点破圈，深受游客热捧。

深秋时节的后溪河仿佛被大自然的画笔点染，树叶色彩斑斓，与清澈的湖面交相辉映，宛如一幅展开的中国山水画卷。

不止是景观

从颐和园东宫门入园，仁寿殿与南配殿间矗立着一棵高达30多米的国槐。此树历史悠久，枝杈茂盛。大树修剪班常规修剪方式是去掉树木干枝死杈，让树木通风、透光。但这棵国槐枝条距离古建房檐较近，刮大风时枝条可能会扫落瓦片。

“更为严重的是，国槐茂盛的枝杈造成地面严重遮阴，不仅让路面易长青苔，给游客行走带来安全隐患，还影响了花园里牡丹等植物的生长。”杜劲松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古树与古建筑皆承载着重要历史与文化价值，为确保古建筑不受影响，同时让古树健康成长，杜劲松团队经多次讨论，最终制定出周密的保护计划。

“国槐是游客进入颐和园东宫门看到的第一棵大树，比旁边古油松更高大粗壮，但形态上却不够挺拔、提气。”杜劲松说。

为解决这个问题，杜劲松团队计划采用提干手法，在不影响其正常生长前提下，调整树形，去除交叉枝、下垂枝、徒长枝以及内藏枝，使整体形态更加通透。在得到古树专家论证后，该方法得以实施。“这样的修剪可以突出国槐的沧桑骨架，使其显得挺拔有力。”杜劲松表示，修剪后的国槐与周边建筑相得益彰，既提升了景观效果，保障了古建筑安全，还改善了古树对周边植物的影响。

如何让每一棵大树既自然生长，又不喧宾夺主、影响整体景观效果，这考验着树艺师的手艺和智慧。杜劲松时常向在颐和园拍照的摄影师请教，通过他们的镜头视角查看树木与整体景观的关系。他会仔细观察一棵树的枝条是否伸入了镜头，点缀了风景。他在镜头里寻找不完美，然后不断调整对大树的修剪方案。

颐和园有拍不完的美景。

不同的季节，杜劲松团队要修剪不同树木。树木主要分为落叶树和常绿树。对于常绿树，如柏树，在冬季修剪时要注意不要造成过多创伤或过大剪口、锯口，以防产生较大味道，影响春季虫害防治。据介绍，双条杉天牛（一种钻蛀性害虫，主要危害侧柏等柏科植物）就会循着树木伤口的气味而动，气味最重的树会成为其“攻击”的主要目标。

对落叶树而言，冬季防冻至关重要。“我们会尽量将枝条修剪得离地面高一些。但树木发芽后，光秃的树干会显得较长，我们必须进行二次修剪，重新修改锯口位置。”杜劲松说，他们还会处理降雪造成的折枝等问题，以保证游客既能观赏优美景观，也要消除安全隐患。

冷门变热点

在颐和园万寿山北麓，隐藏着一处名为“后溪河”的幽静之地。“两山夹一河”的天然地势使这片区域植被茂盛。

杜劲松表示，十年前，后溪湖还是冷门景点。这里虽然是观赏西山诸峰的佳处，但当时过于茂盛的高大树木遮挡了视觉空间。

在苏州市拙政园考察时，杜劲松受眼前景色启发：“这不就像后溪河吗？一条小河蜿蜒流淌，将两岸美景串联起来，树木层叠，水面波光粼粼……”苏州之旅为他带来灵感。回到北京，杜劲松仔细研究《芥子园画谱》（传统经典中国画教科书）中的园林山水画，决定在后溪河的驳岸边保留探水枝，并修剪出与古画相似的姿态。

“这种修剪方式不仅使树木独自成景，还可与周围环境和谐相融。”杜劲松说。后溪河仿佛被大自然的画笔点染，尤其在深秋时节，树叶色彩斑斓，与清澈湖面交相辉映，宛如一幅展开的中国山水画卷。其中，后溪河的“神树”“网红桥”最为出圈，连续多年成为网红打卡点。

“后溪湖拍摄最佳位置在绮望轩遗址附近，枫林配绿水，还有画舫游船不时经过。秋天，这里的柳树金黄，松树则是红色，非常美丽。”北京市民小林（化名）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游客捕捉到的后溪河美景为杜劲松提供了灵感。“我们着手从这些亮点出发，采取以点带面策略：先确定一个亮点，再围绕这个亮点逐步扩大改善范围，最终完成整个区域的后期美化和整体提升。”杜劲松说，这样的策略不仅让颐和园更加迷人，也让其团队在修剪树木时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和目标。

“这个美感要恰到好处，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修剪完后还要看不出人工修剪的痕迹。”杜劲松表示，修剪树木不仅要考虑树木的生长习性，还要考虑其与周围环境的整体协调性，力求达到自然、和谐、美观的效果。

除了后溪河，杜劲松还为万寿山上的“画中游”景区造景。曾经，万寿山的古建筑被苍松翠柏所淹没，游客爬山除了路就是树。“我们不再简单地降低树木高度，而是巧妙地分层次修剪那些遮挡游客视线的浓密枝条和树冠，创造出一系列视觉上的‘窗口’，让远处西山风景能够‘渗透’进来，与近景交织成一幅幅画。”杜劲松说。

薪火相传

在万寿山后山，中御路两旁种植着小油松。冬季，小油松落叶，出现了枯枝和交叉枝桠。“趁着冬季游客较少，我们在人流较少的路段进行树枝修剪工作。”大树修剪班副班长孟智勇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1996年，22岁的孟智勇退伍后被分配到大树修剪班工作。“在杜班长和老师傅的带领下，我逐渐融入了大树修剪的工作。”孟智勇说，在颐和园园林设计中，每一棵树都有其特定的位置和修剪方式。种树之初，就已考虑了树木如何与庭院、湖水、山相配，随树木生长进行针对性修剪。

在大树修剪班工作的前半年，孟智勇主要学习如何使用各种修剪工具。随后，他学会了爬树和行走于树枝间的技巧。

“想上树修剪，必须经过上树考试。”他清晰地记得当年考试的场景：半壁桥有两棵大树，在借助8米长梯抵达分枝点后，他继续往上爬，抵达第一个需要修剪树杈的地方，他大声询问杜班长，接下来如何修剪。

手持电锯切割枯枝死杈，既要准，也要巧。“如果硬锯，很容易造成树干劈裂，必须使用三锯法。”杜劲松解释道，第一锯，沿着根部往前20公分，从下往上锯一刀，深度大约为枝干粗细的一半；第二锯，从上往下锯一刀，速度要快，保证大部分枝干被锯折断；第三锯，修去残桩，形成光滑的锯口，确保树木快速愈合。

杜劲松对大树修剪的操作规程、技术手段、心得体会做了系统整理，并配上树木修剪前后对比图，形成操作指南。

看似简单的修剪，要求园艺师胆大心细、身手敏捷，还要互相团结。一般而言，一棵树的修剪需要3到4个人配合。有人负责上树修剪，有人负责树下指导。“上树后，我们不一定能看得清楚哪个是枯枝，哪个树杈对视线不好，需要树下的同事配合指导，保证剪出的每个枝杈都有意境。”孟智勇表示，修剪大树前，周围还需布置警戒带并安排专人巡查。

完成修剪工作后，上树的修剪师并不会立刻下来，而要等待杜劲松的确认。“班长，您看这样修剪可以吗？”只有当杜劲松表示可以时，才能继续下一步的工作。孟智勇回忆道，自己第一次上树修剪，花费了一个多小时。

现在，孟智勇开始琢磨和钻研树木如何修剪，才能更好地融入周边景观。每次修剪前，他都会思考为何要修剪这棵树：“我不是为了完成工作而工作，而是为了这棵树的健康，也为了衬托后面的景色。只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怎么修剪都是对的。”

“当两棵树树枝因为生长而相互干扰时，两棵树的树枝不能全部锯齐，而是要根据实际情况选择留下哪一枝、去掉哪一枝。若树木遮挡了桥梁，可适度修剪使其半隐半现；若树枝过低影响视线，则可修剪成型，既遮掩部分景观，又保留透视之美。”孟智勇说，他关注的不再是某一棵树的修剪效果，而是景观完整性。

除了修剪营造景观意境，杜劲松团队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极端天气应急抢险。

近年来，西堤柳树因病害严重，加之树龄普遍偏大，在夏季极易受到风灾和雨灾（包括短时大风、冰雹以及暴雨）影响，从而发生倒伏或劈裂。“夏季时，我们的主要工作重心转向抢险。当遭遇大风或暴雨，园区道路常常会因树木的倒伏或断枝而断路。”杜劲松说，“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清理，以确保游客入园时可安全通行。”完成清理后，他们就要着手恢复园区的景观原貌。

为了保护柳树，杜劲松团队连续五年在西堤开展大树防灾修剪。“我们对西堤所有的柳树进行了树形调整，通过优化树形结构和平衡比例，降低其高度，改善通风透光条件，有效地减少了树木因灾害天气而倒伏的风险。”杜劲松说。

现在，颐和园的大树修剪已成为许多公园的学习典范。杜劲松对大树修剪的操作规程、技术手段、心得体会做了系统整理，并配上树木修剪前后对比图，形成操作指南。“每修剪一棵树，不仅是对景观的维护，更是景观的再创作。”赵京城说。

如今，颐和园的山、水、建筑物、道路、树木、花草等均得到精心维护，成为北京的主要旅游景点之一，每天迎接了成千上万的中外游人。未来，北京市颐和园管理处还将不断加强大树修剪班班组建设，包括人才梯队建设、抢险小组配置等。“我们将继续完善植物修剪理念与方法，把老师傅的技艺和经验传承给年轻人。”杜劲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