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能过剩之辨
作者: 邹碧颖 孙颖妮4月以来,美国财政部部长耶伦、德国总理朔尔茨访华时提及中国产品“产能过剩”,将之推至贸易争议的外交焦点。显然,较之十几年前一些国家对中国“输出产能过剩”的指责,在当前语境下,中国“新三样”等高技术出口产品的价格竞争力强,影响了部分国家“制造业回流”计划和推动本土先进技术和产业布局,所谓“产能过剩”带有明显的地缘政治意图。
江苏沃太能源的创始人袁宏亮不愿将这一话题框限在固化思路上:笼统断定产能过剩了,抑或没有过剩。这家新能源储能企业成立已有十年,先是开拓国外市场,再回到国内市场。袁宏亮观察,行业里企业的状态各不相同,有的订单多到忙不过来,有的就是没有订单。
“储能行业在2023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去年新增的锂电储能的装机量接近50GWh(吉瓦时),之前连续三年,每年的新增装机量,都大于过去所有年份的装机总和。”接受《财经》采访时,袁宏亮表示,假如市场出现3亿元的增量订单,企业不去提前布局产能,也许就会错失发展机遇。然而,如果投资的产能未来三年都用不上,就不能投。
衡量微观竞争是否出现了产能过剩,非常考验企业的市场判断力。宏观层面看,甄别行业是否存在“产能过剩”,需要谨慎辨析,既要考虑行业特性和所处的周期,也要分辨是周期性过剩还是结构性过剩。前者是正常的市场经济现象,后者则要分析症候,对症下药。
通常而言,产能过剩,指的是产能供给大于需求,供给能力存在一定闲置。一般学者会用GDP(国内生产总值)平减指数、库存的库消比、资本折旧以及产能利用率等指标来观察。比如,产能利用率=实际产出/生产能力,一般产能利用率在80%左右时属于适度的产能闲置。
在中国,“产能过剩”是一个轮回的魔咒。大约十余年周期会间歇性出现。改革开放以来,根据学者的研究梳理,大概总结中国经历了四轮较为明显的产能过剩:20世纪90年代的消费品过剩、2003年-2007年的部分工业品过剩、2011年-2015年的产能过剩加剧、2016年-2020年的重点行业治理,“三去一降一补”为主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取得阶段性成果。各阶段产能过剩的背景、表现、治理措施及效果不尽相同。

2023年底,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当前经济所面临的困难和挑战,包括“有效需求不足、部分行业产能过剩、社会预期偏弱、风险隐患仍然较多”。2024年政府工作报告看到经济复苏迹象的同时也提出面临的现实困难,包括“部分行业产能过剩”。不少产业经济学者认为,当前不仅有部分传统产业在中低端无序竞争,部分新兴产业有“内卷”之虞。
采访的多位专家表示,考察产能过剩及其治理历史,从根本上构建预防过剩产能反复的长效机制,正是讨论“产能过剩”的题中之义。尽管一些国家对中国产能现状的认知、给贴上的标签各不相同,但是避免出现全球市场难以承载的产能,却是各方心照不宣的默契点。
“也不必太介意,美国人指责我们的理由有很多,只不过现在又多一个理由罢了。但我们自己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产能过剩对中国经济自身的发展也没有多少好处,中国政府愿意产能过剩吗?”长江商学院金融学教授、高层管理教育项目副院长周春生对《财经》说。
产能不足与过剩并存
国家统计局通常用“规模以上工业产能利用率”衡量产能饱和状况,2023年为75.1%,2024年一季度为73.6%。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王小鲁告诉《财经》,一般认为75%-90%或者80%-90%为正常的产能利用率范围,企业总会空余一些生产能力以机动应对市场变化。
从产能利用率衡量,王小鲁介绍,2013年-2014年,中国官方报告的工业产能利用率基本在75%-78%之间,而近期(2023年-2024年)产能利用率在73%-75%之间,说明产能利用率总体变化不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曾有一份报告估计,中国2012年的工业产能利用率为60%,当时有些国内机构和个人的研究也得出了类似结论。
陈贤是一家大型家居公司的负责人,深耕家具行业20余年。他告诉《财经》,当下市场竞争激烈,家具企业都在想方设法认识消费者,建群讲课、小区推广。有的家具店销售甚至先用低价将消费者引进门、诱导购买商品,再想办法覆盖成本。比如,装完门得加价到1050元,或者无法保证终身使用。“不是有人躺平,办法都想完了,需求上不来,没效果。”
陈贤说起自家企业,开工率只有55%,做定制家具没有积压库存。据他观察,行业内,家居企业开工率能到50%算是不错的。前阵子,陈贤公司开了一次会,计划未来三年到五年,股东不分红,企业要把所有的利润拿出来,参与市场竞争,打价格战去。“不打肯定是不行的。”
《财经》向陕西安康一家水泥企业了解到,受房地产市场低迷影响,该企业水泥产能未能完全开工,今年的营收受到较大影响。传统服装行业也是竞争激烈。贺圣维是宁波一家服装企业的负责人,他向《财经》表示,需求不足、消费不振,企业利润太低,竞争非常“卷”。
周春生理解,去产能对企业而言,永远是一种痛苦。关门裁员像是拆掉已经建好的房子。企业普遍愿意扩店雇人,而经营困难,调整往往伴随阵痛。如果大量企业都去产能,生产减少、营收减少,负债率也可能会增加,偿债能力减弱,甚至可能出现金融方面的问题。
经济学家们与发布过的政府官方文件曾担心,如果出现严重的产能过剩现象,会加剧市场恶性竞争,造成行业亏损面扩大、企业职工失业、银行不良资产增加、能源资源瓶颈加剧、生态环境恶化等问题,甚至危及产业健康发展,影响到民生改善和社会稳定大局。
然而,无论从局部或宏观层面考察当下产能情况,浮现出的答案异常复杂。经营痛苦的企业有之,赚得盆满钵满的企业亦有之。即便处在同一行业,例如钢铁、芯片、新能源,产能过剩与不足的现象也同时并存。真实的社会不存在一个“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标准答案。
以备受海外争议的钢铁产品为例,海关总署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1月-3月,中国出口钢材2580万吨,同比增长30.7%。其中,3月钢材出口达到988.8万吨,创下2016年7月以来的单月新高。同时,1月-3月的钢材出口总金额为203.443亿美元,同比降低12.9%。
上海钢联板带首席分析师曹剑勇告诉《财经》,2023年中国钢铁出口量大约增加了2000万吨,基本填补了俄乌冲突影响的粗钢供应。海外国家不满中国的大量钢铁出口,一是由于中国内需不足以支撑钢铁供应,需要靠出口缓和供需平衡;二是由于中国粗钢产量占全球近一半,较低的价格优先吸引到全球客户,影响到其他国家的钢铁销售,或是拉低利润率。
“钢铁产能并非完全过剩,分行业看,和地产相关的螺纹钢产能过剩,但和制造业、出口相关的热轧,呈现紧平衡状态。当然在紧平衡的过程中,企业利润率实际不高。”曹剑勇介绍,5月17日的数据显示,全国热轧产能利用率为82.94%,螺纹钢产能利用率则为51.21%。2023年中国螺纹钢产能比前年减少了3400万吨,华东等地区的企业已经开始自发调节。
行业的结构性分化同样显现在芯片领域。梁兴负责比亚迪芯片业务的相关工作,其向《财经》表示,芯片范畴很广,供汽车使用的高端芯片供不应求,低端芯片目前处在去库存状态。
梁兴介绍,前几年新冠疫情期间,供应链不畅,芯片价格大涨,许多中国企业涌入手机、家电等消费类芯片的制造领域。这类芯片技术含量低,不像车载芯片那样要求极高的安全性测试。但随着需求下降,消费类芯片价格大幅下跌。好多企业都倒闭了,芯片库存还很多。
望天启电子科技(深圳)有限公司总经理王天天告诉《财经》,高端类芯片,尤其是军工、航天领域的芯片,技术很难突破,加之美国封锁,仍属于产能不足、供不应求。而消费类芯片,库存严重过剩。新冠疫情严重时,全球半导体涨价,人们争先恐后向原厂下单。疫情过后,才恍然发现,真正的市场需求量可能只有1万件,而供给量可能有10亿件。
“前两年,有些人想办法将车子和房子抵押,借高利贷囤积货物。货物降价、无法销售后,最终倒闭。很多人无法偿还贷款,成了信用黑户,回老家找工作。”王天天和朋友们聊起这两年的观察,(消费类)芯片贸易商都在努力去库存,确实非常艰难。
记者调查发现,近年来基础化工行业很多公司身陷竞争“红海”,业绩承压。据统计404家化工上市企业,剔除中石油和中石化后,2022年合计实现营业收入同比增长17%,实现归母净利润却同比下降17%。2022年度在沪深两交易所新上市的基础化工行业全部20家上市公司,2023年业绩同比下滑的有15家,占75%;业绩同比下滑超过30%的13家,占比65%;直接亏损的有2家,占比10%。业内人士透露,化工行业整体要走出低谷,避免“红海”价格战,必须通过的“卡夫丁峡谷”是技术创新,只有进入产业链高端“蓝海”,才能享受价格红利。
巍华新材是一家研发生产氯甲苯和三氟甲基苯系列产品的高新技术企业,巍华新材董事长吴江伟接受《财经》采访时说:“是否产能过剩第一要看产品种类,第二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关键在于企业的核心竞争力。巍华新材在研发、产业链等方面有诸多优势。”当问到企业过去一年以及今年上半年的业绩如何,吴江伟表示,“这个不方便讲,你们看数据好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近期撤回IPO(首次公开募股)申请的企业中,化工板块已然是比较集中的行业。据不完全统计,北交所有6家化工企业被中止审核,占全部被中止企业的比例接近10%;创业板化学原料和化学制品制造业中止审核14家,占比接近9%;科创板和主板也有不少化工板块被中止问询。
《财经》了解到,部分行业存在明显结构性产能过剩的嫌疑。产能过剩既有国内供需失衡的因素,也有国际供应链断链和局部重复建设的因素;既有需求变迁,一些产能和终端需求不匹配的因素,也有国内产业转型升级过程中,落后产能与新兴产能交替轮换的因素。
平安证券经济学家钟正生团队研究指出,截至2023年三季度,计算机通信电子、医药制造、汽车制造、电气机械和器材制造、橡胶塑料制品、纺织服装服饰六个行业产能利用水平不足;石油煤炭加工、化学纤维制造、非金属矿物制品等原材料行业,以及食品制造、农副食品加工、家具制造、皮革制鞋、纺织业等消费制造行业,也存在一定的产能过剩风险。
同时,天风宏观首席研究员宋雪涛指出,很难仅仅基于产能利用率判断行业是否过剩。一是当前中国经济正处于结构转型期,落后产能逐渐出清、新增产能正在爬坡是相当长时间内的常态,这本来就会造成产能利用率的阶段性偏低。二是不能忽视在逆全球化背景下,各国考虑到供应链安全而主动重复建设产能,留出冗余备份,也会导致产能利用率偏低。
新能源行业步入洗牌期
经过季调以后的数据显示,2023年四季度中国工业企业产能利用率为75.2%,仅仅略低于历史均值,并明显高于上一轮存在严重结构性产能过剩的2015年-2016年。结构性产能过剩的程度应该有限。只要总需求有所回升,工业企业产能利用率就有望回到历史均值的水平。
中国原创经济学论坛研究院院长高连奎向《财经》归纳,出现产能问题的行业,分为两种,传统产业由宏观经济周期导致,经济萧条之后,老百姓不愿意消费和支出,致使宏观经济不景气;新兴产业则由自身产业周期导致,需求并未萎缩,经过市场调节可以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