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闯墨西哥
作者: 柳书琪 刘以秦2023年初,付永锋被汽车零部件生产商苏州瑞可达公司派往墨西哥担任厂长。短期内办不下墨西哥和美国签证,他转而办理了欧洲申根签证,从欧洲转机。也正因为签证问题,抵达当日,付永锋被关进墨西哥海关小黑屋,折腾大半日,后半程的航班也错过了,行李也丢了。直到第二天,他才住进酒店,连内衣都没得换。
付永锋曾就职于华为墨西哥公司,也有巴西、非洲、美国等地的工作经验,被瑞可达公司委以开拓墨西哥工厂的重任。
2023年2月,特斯拉创始人马斯克宣布将投资1000亿美元在墨西哥蒙特雷建厂,面积将是特斯拉上海工厂的20倍,规划产能超过100万辆。瑞可达是特斯拉的供应商,特斯拉通知其必须到墨西哥建厂,否则将失去供应特斯拉的机会。
像付永锋这样有海外工作背景的人,在墨西哥中资企业圈里是宝贵人才。但他的经验到了墨西哥,只是让他在遇到困难时不崩溃,该踩的坑一个也没少。
工程商给他挖了第一个“坑”,厂房建设需要提前确定好各处的尺寸,以便后续安装机械设备,工程商在安装两根柱子时弄错了尺寸,直接造成200万元损失。厂房开建的第一天就配备了保安,进出都需要严格检查,早晚轮值。但保安和盗窃团伙里应外合,工厂里的东西依然被偷了。
在中国很便宜的建筑材料,到了墨西哥摇身一变成了宝贝。付永锋工厂被偷的是空气开关,在国内售价大约几百元,在墨西哥能卖到上万元。他指着工厂里一排黄色的钢结构架子说,这些在国内买只需要15万元,在墨西哥买至少要85万元。
高昂的成本、混乱的治安是来墨西哥建厂的中国人最先遇到的问题。来之前,他们大多都有所耳闻,墨西哥物价高,时有抢劫、盗窃等恶性事件。但他们不得不来。
中国加大对墨西哥投资的直接因素有三个:一是疫情期间全球海运“大塞车”,遭遇海运系统“65年来最大危机”,大量制造业公司的物流、仓储成本暴增,它们需要就近建厂,规避风险;二是中美贸易摩擦升级。北美是不少中国制造公司最重要的市场,北美的客户们也希望乃至要求中国公司去墨西哥建厂,以提升供应链韧性与效率;三是在中国公司看来,墨西哥紧邻美国,物流时效非常快,同时墨西哥因为美墨加贸易协定(USMCA),出口北美免关税,直接省去25%的成本。
墨西哥新莱昂州非政府组织“投资蒙特雷”(Invest Monterrey)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有1294家中国企业在墨西哥投资。墨西哥最大的商业银行BBVA对工业园区协会做的调查问卷显示,自2018年中美贸易战爆发至2022年,进驻墨西哥的外资企业中,美国占比35%,中国占比6%。而到2025年,中国公司占比将达到20%。
墨西哥自治大学经济学教授杜塞尔·彼得斯(Enrique Dussel Peters)近期发布的报告显示,2018年-2022年,中国企业在墨西哥创造的就业岗位超过11.2万,占总量近四成。
2024年5月,《财经》记者在墨西哥走访21天,接受采访的中国制造业人士大多表示,在墨西哥发展困难重重。付永锋甚至在其中是幸运的,他的工厂已经完工了一大半,马上就能投入生产。他觉得和埃及相比,墨西哥治安已相对不错。但他无能为力的是,产品卖不上价格、拿不到订单。
在墨西哥,很多问题可以变通解决。在外界看来,墨西哥更像是一个高标准立法但选择性执法的国家,有很多灰色空间,需要额外花钱的时候不少。这导致各项成本增加,也让中国企业明白在墨西哥很多事情要慢慢来,要花更多时间弄清楚那些和中国完全不同的商业规则。
初来乍到者会感觉墨西哥遍地是商机,但深入其中之后中国制造业公司发现,有钱、舍得花钱、愿意接受至少三年的亏损,这是立足墨西哥的前提。
墨西哥,这个文化迥异于东亚的西班牙语拉美国家让许多中国制造企业意识到,在全球化之路上,自己还只是蹒跚学步的孩子。
蒙特雷的中资工业园
中国工厂预料到了在墨西哥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但它们无法理解,第一个大坑居然是一家中资公司挖下的
付永锋坐在墨西哥蒙特雷工厂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汗如雨下。当天气温已经接近45摄氏度,餐馆里时不时会停电,空调启动没多久就停了,温度降不下来。
蒙特雷是墨西哥最大的工业城市,以汽车制造业为核心,距离美国得克萨斯州仅约200公里,只需两小时车程,距特斯拉美国奥斯汀工厂只要六七个小时车程。大部分特斯拉供应商都选址于此。
蒙特雷夏季炎热,空气干燥,缺水缺电。在蒙特雷新建一座厂房,申请电就需要至少八个月,需要经过层层审批,还不一定有好结果。
蒙特雷工业用电平均价格是约1.2元/度,比国内贵1倍。工业园区的水价约32元/立方米,而深圳非居民用水的价格是3.77元/立方米,相差8倍。蒙特雷租赁厂房的价格在7美元/平方米/月(约合51元人民币)以上,而东莞厂房租赁价格在30元/平方米/月上下。
蒙特雷由于工厂密集,已经出现了用工紧张、招聘困难的现象。
选址是中国制造业公司去墨西哥发展的第一步。蒙特雷在中国制造业圈子里最知名的是华富山,这是墨西哥唯一由中国公司投资建设的工业园。2015年10月,由中国华立集团与墨西哥富通集团共同投资建设。在墨西哥,几乎所有中国人都知道华富山,其中不少人“跟他们很熟”,但提起在华富山建厂,则有不同的看法。

5月22日,《财经》记者驱车前往华富山,途经大片的荒地和戈壁滩。在行驶一个多小时后,一道气派的红色大门和亲切的汉字映入眼帘。园区内道路宽阔,大片空地上有很高的杂草,尚未破土动工。
园区里规模最大的工厂属于一家中国出海先锋公司,2019年,这家公司计划在墨西哥建厂,以覆盖美洲市场,陆续派了好几拨人来墨西哥考察,最后选择在华富山建厂。
下午4点,我们见到了这家工厂的总经理,他的日常工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接待各路来访人员,包括中国客人。他看起来疲惫不堪。
“几个亿的投资额砸下去,我搬不了了。”总经理说,他们复盘了无数次,结论是这家工厂的选址是公司出海的“负面教材”。
《财经》看到,另一家中国家居企业顾家家居的厂房仍立在华富山中,但已人去楼空。知情人士说,由于华富山地处偏远,顾家家居已搬至机场附近。
华富山有许多蒙特雷乃至整个墨西哥的工业园区的共同问题,比如缺水缺电。但华富山还有一些独有的特点,距离居住区太远,员工上班单程超过两个小时,因此招工比其他园区更困难。招不到员工或是员工不稳定,生产计划都难以制定。
一位在这里做过工程的人提到,园区土地下层是坚硬的花岗岩,地基打不动,其他工厂建三个月就有雏形了,在这里打地基就要花半年。另一家工程企业负责人表示,华富山工业园下约70%是正常土方的施工难度,但约有30%是花岗岩,施工难度较大。
华富山工业园董事长胡海否认了这一说法,他告诉《财经》,墨西哥当地工程施工企业效率低下,履约意识差,完不成工程进度就找各种理由推诿。中资企业对墨西哥的工程行业很陌生,难以驾驭,所以很多事情也搞不清楚。
他还提到,墨西哥企业对工人通勤普遍采用公司班车接送方式,地理位置对招工的影响微乎其微。谈到华富山内的一些工厂招工难,他认为,近年来墨西哥的外资企业越来越多,导致劳动力与基础设施的历史短板进一步恶化,尤其在北部工业地区,招工难是所有企业共同面临的挑战。
华富山园区位于新兴工业化区域,招工问题相对于成熟工业地区还算缓和。但由于中资企业的低成本导向,在福利待遇水平及本地化经营程度方面缺乏吸引力,加剧了其招工难、留人难的矛盾。
“我知道我们在墨西哥是众矢之的。”胡海说,“我们是墨西哥唯一不委托地产中介的园区,所以竞争环境有点复杂。”
办公家居公司圣奥在华富山买了一块200亩的土地,圣奥是中国最大的办公家居商,最重要的市场是中东和北美,墨西哥是其在海外建的第一家工厂。厂长刘勇说,之所以选在华富山是因为公司董事长和华富山的老板很熟,他们都是浙江人。
下午2点,烈日高照,厂区的空地上有五六名工人在给刚种下去的树苗浇水。圣奥的标志是绿色的,董事长要求厂区里要做好绿化,但墨西哥的气候导致许多树种难以存活。刘勇看见浇树的工人就憋屈,“光种这几棵树一年就要花1000多万比索(约合400万元人民币)”。
选址、建厂都是专业性极高的工作。来墨西哥担任工厂负责人的中国人,大多有生产、销售或是研发背景,却没有多少基建的相关经验。即使有,也不熟悉墨西哥本地的情况。
一位在墨西哥工作超过十年的咨询公司人士说,不少来墨西哥建厂的人连土地勘测都不会做,或者做了也是随便看一下,直到要打基地了,才发现下面是石头,打不进去。一些厂长不愿意花更多钱,就想赶紧建好开工,在蒙特雷,还曾发生过有工厂建好后整面墙塌掉的案例。一些制造业老板,甚至都没来过墨西哥,就把厂址定了。
所有万里迢迢来墨西哥建厂的中国人都希望在这里找到更大发展机会,他们预料到了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却无法理解第一个大坑居然来自自己人。
但一位接近华富山的人士反驳说,是那些工厂主动选择了华富山,这是商业决策。他坚称华富山努力帮助入驻企业把生意做起来,如果做不起来,那是企业自己的问题。“商业宣传当然不能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这些问题是要大家一起去努力解决的。”
钱被谁赚走了?
在墨西哥,除了建工厂,似乎做什么都能赚钱
在墨西哥,中资公司的共识是,大部分制造业工厂都是亏损的。但来墨西哥建厂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出现了一大批“卖水”给他们的人,赚得盆满钵满。
在墨西哥建厂,几乎每一步都要额外花钱。墨西哥的土地是私人所有,想要租地或买地,就需要通过咨询公司或是相关中介,否则可能连房东的面都见不上。过去几年,墨西哥专门负责中国制造业公司的咨询公司和中介数量直线上升,有大型跨国公司专门开辟了中国团队,也有只有几个人的小团队,甚至有个人中介。
选址后要开工,要交一笔“清表费”,因为建厂会破坏地表树木。一家中资工厂被市政府直接要了800万比索(约合320万元人民币)的清表费,如果找人,可以减到200万比索(约合80万元人民币)。这笔钱交完,还要交一笔150万比索的“建筑许可费”。
徐淋滨是退伍军人,他自己在墨西哥的生意是给中资企业服务,“帮助它们降本”。核心业务是销售办公用品、生产耗材等,新增的业务是给工厂送盒饭。一包在别处采购要1200比索(约合480元人民币)的无尘布,他卖300比索(约120元人民币)。
徐淋滨曾是一个亚马逊的卖家,经常去美国。偶然一次来蒙特雷,他发现这里环境资源紧缺,物价很高,和国内相比,差了七八倍,甚至有的东西贵十几倍,再算上物流成本,利润可观。他立刻把公司托付给职业经理人,自己直接来了墨西哥。
图:墨西哥部分产业集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