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为什么争论

《通往繁荣之路》

王东京 著

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

2024年6月

如果让我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什么是经济学，我会说，经济学是研究人们在成本约束下追求收益最大化选择的科学。可以说，经济学的每一次重大进步，都是关于成本或收益认知的进步；而经济学家之间的争论，也大多是因为对成本与收益的不同理解而产生。

最近读王东京教授新作《通往繁荣之路》，该书有一个副标题：“经济学家为什么争论”。这本书以问题为导向，带领我们回溯了经济学发展历程，并分析、梳理了诸多重要经济学话题的争论。

书中争论的议题共分为八大类：政府与市场、增长与发展、经济均衡与就业、财政与金融、产权与价格、产业组织与规模经济、公平与效率、国际分工与贸易。而本书第九部分是探讨经济学的公理性假设以及研究经济学的方法。

我在这里分享书中的两个争论议题。

第一，关于企业为什么存在？王教授首先介绍了经济学家争论。斯密从分工的角度分析，认为企业是为了取得分工的收益而存在。而奈特却用“不确定性”作解释，他说经济活动存在不确定性，管理者应该由对市场变化具有特殊判断力的人来担任。当管理者与被管理者建立起某种组织联系时，企业就出现了。

科斯不赞成斯密。他认为A和B两个人通过市场交换也可以实现分工收益，没必要成立企业。如果A和B组成企业，一定因为用企业的形式比用市场交换的形式成本更低。也就是说，企业的协调成本低于市场的“交易成本”。

科斯也不赞成奈特，科斯认为企业存在与不确定性无关。他的推理如下：即便有人拥有特殊才能，可以通过判断市场和指挥别人获得收益，他也没有必要成立企业。如果交易成本不高，他可以把自己的才能通过市场的方式卖给其他人或其他企业来获得相应的收益。

所以，科斯认为企业是市场的替代方式，当某种潜在的获利资源无法通过市场获得收益时，企业就出现了。比如某人有一个“秘方”，并确信用这个秘方可以获利。但苦于没有人相信他，导致交易成本过高。于是只好自己组建企业，通过这个“秘方”实现收益。

介绍过经济学家关于“企业为何存在”的争论后，王教授分析了以上观点的可取之处与不足，他指出，组建企业是因为人们为了取得根本无法用市场实现的收益——“规模经济收益”。

第二，关于幼稚工业是否应该保护。按照斯密等古典经济学家的贸易理论，国际贸易对参与双方都有好处。如果一种商品，在别国的生产费用较低，本国就无需生产，花钱从别国购买更为合算。

但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从维护德国利益出发，提出了著名的“幼稚工业保护论”。李斯特认为，“财富的生产力比之财富本身，不晓得要重要多少倍”“保护性关税如果会使价值有所牺牲的话，它却使生产力有了增长，足以抵偿损失而有余”。

李斯特和斯密等人的分歧在于什么是“收益”，斯密认为商品本身是收益，而李斯特算的是“商品+商品生产力”的总账。而王教授对李斯特的观点并不苟同。他指出，当一个国家实施“保护性关税”时，挡住的不仅仅是商品本身，同时也挡住了生产商品的技术，即挡住了“生产力”。

在《通往繁荣之路》中，王教授通过分析，对许多争议的议题都给出了自己的观点和补正。这些观点和补正是王教授数十年如一日研究经济学的理论成果。其中有些观点推动了经济学的发展，让经济学更加接近真相。这里简单列举几例。

我学习经济学20多年，一直认为“合成谬误”导致市场失灵，是需要政府纠正的错误。但王教授分析指出，“合成谬误”是经济规律，不需要纠正，只能利用。作者的分析让我突然明白，并不是违背我们意愿的东西就是错误。比如，由于地心引力，人类不能像鸟一样飞行，但这是客观规律，不是错误。

对“配第-克拉克定理”我们都很熟悉，该定理说，一个国家随着经济发展，第一产业比重会逐步下降，第二产业比重会逐步上升，跟着第三产业比重也会随之上升。有些地方政府将此定理作为衡量产业结构是否合理的标志，并且认为，第三产业产值比重越高，产业结构就越合理。

对此，王教授提醒说：“配第-克拉克定理”有特定的时空约束条件，今天的情况与该定理提出时的时空条件已经大为不同，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不仅实现了国际分工，而且一个国家内部也实现了地区分工。所以，对于某些地区来说，大可不必生搬硬套该定理，只要按比较优势分工所形成的产业结构，就是合理的结构。

书中还有不少乍一看惊世骇俗的观点，但跟随作者的分析，最终却发现王教授的观点才是更接近真相的。

比如，在经济学流行的定义中，“垄断”是指厂商利用其市场支配地位操控价格的行为，属于不正当竞争，政府应当予以打击。而作者并不认同此定义。他认为，厂商操控价格是垄断行为，但未必是不正当竞争。而垄断行为是否应该打击，关键要看是否违反了等价交换原则。

而什么又是等价交换呢？作者的观点可能会让一部分读者一时无法接受。在经济学中，商品的“价”指的不是其成本，而是其交换之时的供需关系。但是，除了交换者本人，谁又知道交换双方如何评估自己的商品与对方商品的比价呢？所以，王教授指出，“通常的情形，是交换双方通过讨价还价达成交换”“这种自由协商达成的交换，即为等价交换”。

所以，等价交换就是自由交换，买卖双方既不强买也不强卖，就是等价交换。在此基础上，作者继续深入，“等价交换其实还有一层含义，即生产要素能够自由流动”。的确，若生产要素不能自由流动，比如某商品只允许你生产而不允许别人生产，别人无法与你竞争，你可以任意操纵价格，这其实是一种强买强卖。这样的交换，显然不是等价交换。

《通往繁荣之路》这本书，仍延续了王教授简洁明快、通俗易懂的写作风格。虽然是最专业的分析，却可以让非经济专业读者看懂。我自己的阅读感受是，正因为作者的研究和思考足够深入，才能如此娓娓道来、举重若轻。

（作者为《财经》产业研究中心研究员；编辑：许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