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陈海汶:用影像给文字做历史参照,还给那个时代的人们以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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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经》杂志联合“巨浪视线”,推出系列影像专题视频节目——光刻。文艺评论家杨浪陆续对话数十位中国摄影家。通过访谈回顾摄影家们的创作与经历,再现他们镜头下的高光时刻。

本期嘉宾摄影界的“千手千眼菩萨”——陈海汶。

访谈/杨浪  编辑/董博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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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母亲怀抱的是陈海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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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社会,在五七干校接受培训,右一为陈海汶。

杨浪:《光刻》已经陆续采访了十余名摄影家,这次终于有机会到上海来跟海汶聊。

陈海汶:对您真是久仰久仰。

杨浪:其实我只算是摄影文化的一个观察者,因为我的职业在很长时段里是记者,摄影师是离我非常近的一批朋友。在这批朋友里面,海汶是一个挺神秘的人。偶尔一见到海汶的片子就大吃一惊,在我眼里,你在上海滩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你拍纪实摄影是哪个时候开始的?

陈海汶:有40年左右的时间了。你回过去看看,真正的纪实应该是有一个一辈子的专题或者一段时间有个专题,有纵面、切面和相当的深度。

杨浪:我的思路是想把过去40年总结归纳一下。其实后面像王晓岩、陈杰的那种拍法,已经不是传统纪实摄影的概念了。

陈海汶:他们带了一点当代的概念。

杨浪:对。

陈海汶:不管是意义上、内容上还是片子的形式上。

杨浪:而且他们不仅用影像来干预社会生活,他们已经成为新生活的一部分。

陈海汶:他们更像是世界摄影家那样干活了。

杨浪:我就想听你说,你是怎么切入到摄影里的?

我的底色

陈海汶:我想先谈谈我的家庭。从广义上讲,上海是优雅的,充满浪漫情调。我父亲是浙江上虞人,解放前夕,他为了逃避国民党抓壮丁到了上海,帮人家拉搞运输的塔车为生。解放以后,就进了国营工厂。我从小生活在上海的下只角,那是很穷的地方,全是贫民。回顾起来,我真的要感谢我父母、感谢老天爷,让我在那个地方长大。

高尔基笔下贫民窟的一些事情是很常见的,游手好闲、惹事生非的人不少,有可能大家把生活在那里的人叫“流氓”。但我在弄堂、在学校,在那个年代却很少被欺负过,即便我个子很小。

杨浪:你不像是一个打架的人。

陈海汶:对,我受了太多的保护。我家里有四个小孩,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我最小。我们到一个工厂去学工。

杨浪:我记得你是1958年的,1966年的时候,你上学了吗?

陈海汶:小学二年级了。

再后来学工的时候,我推着车子经过其他学校的区域,突然间一个班级出来很多人,把我的军帽抢走了。他们一堆人,我打不过人家,低着头就回来了。回来之后跟我同班级的同学一看,问我:“发生什么了?”我说帽子被他们抢走了。同学们一下就跳起来了,说:“你别动,告诉我在哪里。”我们全班的男同学,把手上的活全部放下,噼里啪啦把他们干了,把帽子拿回来,帮我认认真真地戴上。完了之后大家又继续干活去了。

杨浪:这是初中?

陈海汶:初中。

杨浪:可见你那个时候并不闹腾,并不调皮捣蛋,即使被欺负了,也是别人替你站出来。

陈海汶:这就是我的成长环境,这个尊严是他们帮我拿回来的。中学毕业后,我被分到饮食公司待训。待训完了把我扔到上海开平码头,那是开平路上比我们下只角还穷的一个地方。那有个饮食店,卖阳春面。

杨浪:在黄浦江边上?

陈海汶:黄浦江边上,现在徐汇滨江煤炭码头的门口。

杨浪:你是当服务员还是做什么?

陈海汶:当服务员。我表现挺好,老师傅都表扬我。有的时候进货、拿啤酒、拿菜,上桥下桥都是我一个人。

杨浪:一个毕业分配在小饭馆里当服务员的人,现在居然拍出这样厉害的片子,这个变化太大了。

陈海汶:那个时候给我养成一个性格,就是底色——仗义、血性。

杨浪:我在想你说的这种底层生活,使你对上海滩乃至于对普通人的心境和生存状态有根上的关注,血缘血脉和江湖气息上的。这种非贵族、非精英的心态,显然是你的一个特征。

陈海汶:弱的不能欺负我,狠的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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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一些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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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陈海汶从上海华东建筑设计院辞职,离开体制,流入街头。

上海浦江老工业

杨浪:我很想听你谈谈黄浦江那个案例,它不只是上海主题,还代表了中国过去二三十年沧海桑田的变化,见证上海成为远东最大的都市,这里是怀着一份浓浓的情怀。

陈海汶:我是为了纪念父亲拍的。我父亲年满60岁退休的那一天,挤公交车没挤上,人跌了一跤,脑子撞在马路牙子上,造成脑溢血,送到医院拼命抢救,人是救回来了,但却瘫了。他退休后一天都没有享受过生活,没几年就走了,这是我心里最痛的事。后来我就想着通过这份情感来做一个专题的拍摄。

杨浪:尽管是从个人对父辈、对父兄的情感表达,但是由这种亲情延伸开了,你拍了上海19个区县,至少涉足了上海一半的区域。在当时没有人给你投资的情况下,你租用一个小时几万块钱的直升机,在黄浦江上空沿江拍摄如今已经逝去的上海工业面貌。

陈海汶:这组拍摄从2000年开始,到2006年持续了六年时间。我在黄浦江两岸的上空累计历时100多个小时,就为了拍这个专题。螺旋桨一转就要算钱的,2.5万元一小时,后来涨到8万元一小时。

杨浪:那时候还没有无人机。

陈海汶:没有,基本上都是胶片。记录了很多钢铁厂、造船厂和码头……

那个时候拍摄是蛮困难的,因为老工业在上海是个难题。全部都敲掉,百万产业工人下岗,突然间英雄的一个转身,没有人有一句话的。

杨浪:这些文字信息资料你都留着?

陈海汶:都有,建厂多少年,什么时候建的,什么时候倒的,什么时候改变的。

杨浪:极具社会学意义。

陈海汶:再也看不到了,一个城市的即时肖像。现在的滨江,完全是现代文化。

杨浪:再也看不到了。

陈海汶:这不是一个人的小故事,而是一条江上、一个时代的缩影。

杨浪:刚才我看到一幅工人临下岗前的群像,这是你那组照片里面很异常的一张。几十双眼睛,非常复杂地看着你。

陈海汶:正是那个时代的颜色。

杨浪:你通过他们的眼神倾诉一种时代记忆,可以这么理解吧?

陈海汶:是的。

杨浪:于是就印证了你的摄影观。

陈海汶:如果这些片子,最后能还给他们尊严,把那个时代曾经的表情记录下来,让后人肃然起敬。我想我们做摄影的,大概也就这点事情了。

杨浪: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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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工业》组图。摄影/陈海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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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制时期面临下岗的产业工人。摄影/陈海汶

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中华五十六民族》

 杨浪:我在家里仔细读了你的《中华五十六民族》。其实少数民族的题材在你之前至少有两位数的人拍过,题材本身没有多新鲜,但你是以一种人类学、历史学的方式来开展的,这种对国家民族整体上非常厚重的记录和呈现,我非常叹服。

陈海汶:少数民族人的眼神是发光的,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内心活动,特棒!每个民族的传承人物、灵魂人物,我大抵都以这样的方式拍了。他们中年纪大的老人,到现在离世的已占三分之二,后来我都去看过,查问过。

杨浪:我在云南待了十年,边疆我也去过不少。我知道有些地域涉足困难,能够把这些人聚起来,本身就不容易。

陈海汶:还要考证他们的身份。有的时候专题摄影跟碎片式的摄影完全不一样。你到那个地方必须要创造一定的条件,才能拍到有分量的片子。我希望在拍民族的时候,把认知的东西通过特定形式,展现出它的灵魂。不是我走到哪儿拍了跟民族相关的东西就叫地方,地方形成是有条件的,你要看见它的状态。

另外还有造型和光线,我希望我拍的照片像油画一样,要有质感。这无形中就增加了难度,我反而想要的就是这种难度。艺术创作的手法,跟你想要的灵魂瞬间迸发的这种东西,结合起来就是我在努力适应的一个方向。

杨浪:有灵魂的表情,有质感的画面,这是摄影家从内心深处阐述自己对拍摄的理解。

陈海汶:是的。

杨浪:现在想见到这些画面很难。拍这些照片你需要向被摄人物付费吗?

陈海汶:全部付费,他不要我也要给他,因为这涉及到肖像权的问题。2008年开始,我做的出版物需要肖像权的,我都与当事人签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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