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制衣村难说再见
作者: 柳书琪 刘丁2009年,15岁的周康从湖北公安县来到广州康乐村。那一年,4公里外的地标性摩天大楼广州塔刚刚竣工。
因为学习成绩不好,妈妈答应周康,只要跟着大伯、二伯到广州的这个村里学做衣服,就给他买手机。当时的少年不会知道,他将在康乐村一待就是14年。今年初,巨大的拆楼机进入村庄,在拆除违建的轰鸣声中,周康第一次思考是不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周康是较早一批来到这里的湖北人,此后数年,越来越多的湖北人过来,康乐村及相邻的鹭江村一共聚居了10余万名湖北人,再加上周边城中村,总量高达24万。他们在康鹭片区将“小单快反”的服装生产模式推向极致,以24小时内出货的惊人速度,使这里成为全国快时尚产业链中独一无二的纺织村。
期间,广州城也在快速发展,康乐村这片当时还是郊区的地块很快成为广州的核心区域,去年以将近350亿元的投资额,拿下“广州最贵旧改”的称号——这相当于12个广州塔的造价。
既然要旧改,不可避免的话题是“搬迁”。康乐村里传言最汹涌的时候,是2022年广州疫情期间。人均不到8平方米的高密度居住环境、脏乱差的巷道,让这里的疫情一度难以控制。
今年1月底,靴子落地。康乐村所属的凤阳街道办发布公开信,康乐村和相邻的鹭江村(统称为康鹭片区,产业及人口结构相似)的整治和产业转移已进入“全面实施阶段”。
康鹭片区的违建从去年底开始陆续拆除。官方数据显示,截至今年2月初,拆除面积已达到2.4万平方米。制衣业将不再是康乐村的主业。
走还是留?10余万人面临抉择。
工人和小工厂主面前有两个选项:其一,向北80公里,到与广州接壤的清远。清远郊外崭新的工业园区已经准备就绪,并配套了优惠与奖励政策;其二,把工厂转移回湖北,湖北荆州、潜江等市已经采取了多种方式,希望能够说服他们回到湖北继续办厂。
《财经》记者走访调查后发现,无论是去清远还是回湖北,搬迁康鹭片区的纺织服装产业都难言顺畅。比如,看起来清远什么都准备好了,只要人过去就行。但目前来看,产业生态、物流、招工还是问题;比如,康乐村半数以上的工厂依赖着传统的沙河、十三行等服装批发市场,快速发货是它们的生命线,回到湖北后差异优势便不复存在。在产业链还“缺胳膊少腿”的湖北,额外的运输成本、订单短缺,都有可能把小厂压垮。
这让康乐村和鹭江村的未来看起来不那么美好,有人甚至萌生了关厂的念头。无论是清远还是湖北,一个内在仍有生命力的产业,要在外力下被连根拔起,移植到另一个躯体中,难度不亚于心脏移植。
29岁的周康不愿回湖北,更不想去清远。过去14年,他在康乐村的人生被分割为忙季漫长的工作,和淡季的休闲娱乐。现在,康乐村已经进入倒计时,去哪儿成了周康新的人生课题。
传奇康鹭
高光时期,有的大型商户光是每天档口收的现金,要请两辆运钞车运走
这是一座有“时差”的城中村。
凌晨2点,周康下班了。广州城沉沉睡去,康乐村此时是最热闹的时候。粥、粉、面、炒菜、烧烤,各色小摊在一条一200米的无名小街旁一字排开,工人们叫它“好吃老街”。
周康每天在此刻最放松。从早上10点起,他已经连轴工作了15个小时。
天蒙蒙亮,昨夜赶工的货物就要加紧送往广州几大服装批发市场了。这里离沙河、十三行以及广州火车站批发市场只有十来公里。
发完货,制衣厂老板们又要赶到紧邻着康乐村的中大布匹市场提货。这里是全国最大的纺织面料和辅料市场,各色货物一应俱全。
早上9点开始,自康乐桥向东,工厂老板们夹道而立,拿着样衣和写有工种、款式和价码的纸板,等待短工前来询价。价格谈拢后,工人们一天的运转就开始了,工作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只有这样的速度,货物才能在清早第一时间发向各地。如此周而复始,这座村庄将快时尚行业中的“小单快反”模式推向了极致。
老刘形容,这是“康鹭速度”。老刘名叫刘清杰,他的家族在康鹭片区经营了20年,主要为制衣厂提供缝配针车和配件。在快时尚行业,意味着对市场需求的快速响应,也可以将库存损耗降到最低。
康乐村的核心竞争力,就是24小时甚至12小时就能出货,“全国仅此一地”。
老刘说,康乐村的生意是“看天吃饭”。他练就了一项“特异功能”,不用看天气预报,哪天档口忙碌起来了,那必定是北方的寒潮来了。制衣厂老板们到他的店里来买机器,总是着急忙慌的,“恨不得直接拿了就跑”。
这里每笔订单规模都不大,小到几百大到几千件,但胜在可以快速、灵活反应。村子里的工厂、作坊的规模也很小,大多数厂子的工人规模多则一百来人,少则几个人。
“小厂作坊内藏龙卧虎。康乐村聚集了大量服装加工匠人,对广东服饰产业是非常珍贵的。”中国纺织建设规划院副院长马志辉对《财经》记者说。
在服装加工业,一个人可以身兼数职,把一件衣服从无到有地做出来,叫“做整件”。而每人只负责特定几道工序,叫“做流水”。康乐村以做整件为主,这里高手众多,能力强、经验足、手速快,生产和交付的速度更快。
“湖北人太勤劳了,太能吃苦了。”多位中大布匹市场里长期和康乐村打交道的老板们感慨。
庞大的中大布匹市场是康乐村赖以生存的根本,距康乐村步行仅需五分钟,制衣厂的老板们一旦缺货,可就近采购。
老刘挨个数:康乐村最近、反应速度最快,紧挨康乐村的鹭江村次之,再远一些的五凤村、大塘村、土华村再次之。中大布匹市场滋养着周边的城中村,如同粗壮的金合欢树和小而巧的相思树蚁,共生相伴。
中大布匹市场是坊间的统称,事实上它不只是一个市场,而是有10万多种品类、50多个细分市场的超级大市场。它包括国际轻纺城、红棉中大门、长江国际纺织城、珠江国际纺织城、中大九州轻纺城等市场,横跨新港西路、瑞康路、逸景路以及东晓南路四大市政道路,占地面积约2平方公里,生产厂家与商户超过2万户,直接从业者超过10万人,年交易额超过2000亿元。
这个庞然大物,命运与周边城中村休戚与共。
中大布匹市场的老板董姨回忆,在20世纪90年代形成之初,中大布匹市场只是一个由数十户摊贩自发聚集成的小市场。2002年,她到中大布匹市场做面料批发,亲历了它的过渡形态。
那时的布匹市场还只是数条长长的铁皮屋,铁皮棚顶下分割出一间间的小屋。广州多暴雨,外面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市场前的马路窄得只容三轮车通过,每到夜里,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人们通常以为,是中大布匹市场单方面滋养了康乐村,但如果没有周边制衣厂的带动效应,中大布匹市场也不会成长为今天中国最大的面辅料市场。
千禧年后,广州纺织服装产业井喷式成长起来。1999年,广州服装年产量是6.8万件,到2013年时达到顶峰7.2亿件,十余年间翻了1万倍。从服装批发市场、布匹市场到制衣工厂,这条产业链几乎同步壮大起来。
“最好的时候,不管什么货都能卖掉。”董姨说。货物流水一样来去,财富在这里快速聚集,中大布匹市场临街的铺面租金价格不菲,每年要一两百万元,但商户的营收可以轻松过千万元。
一位中大布匹市场的老板记得,有的大型商户光是每天档口收的现金,都要请两辆运钞车运走。
造富神话在2014年后消失。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4年开始中国服装零售商品销售额增长趋于缓慢,此前两位数以上的年增长率,到了2014年仅增长8.5%至2843.85亿元。服装零售商品出口额也不复早年间的高增长,同年仅增长11%至2.55亿元。
康乐村和它赖以生存的中大布匹市场,自此褪去了传奇色彩。
追不上的时代
固有的生产模式让康鹭村和两波时代热潮擦肩而过——淘宝系电商和SHEIN(希音)系的跨境电商
左群又开始发愁了。每年年后都是康鹭地区的旺季,订单涌来,她却招不到足够的工人。
20年前,左群跟着湖北同乡到鹭江村学艺。后来和丈夫开了家制衣厂。厂子的投资门槛很低,一二十万元的资金就可以支起一摊生意。城中村内,工厂越开越多,她也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价格战中。
纺织服装产业链,中小制衣厂处于价值链的最底端。它们没有过硬的设计能力,也缺乏销售渠道,利润空间比较被动。
假如原本做一条裤子5元,4.5元也有人抢,总有人报出更低的价格。每一个环节的价格都极其透明,面料、辅料、用工成本,服装企业报出的价格已经把这些成本涵盖在内,没有给制衣厂留下多大的利润空间。
工人的工资按件计费,日薪通常在350元左右,现在行情涨到500元,还是招不到工人。
工人不够了。这几年,这个情况越来越明显。康乐村里绝大多数工厂的老板、工人年龄都在四五十岁以上,年轻人嫌制衣业工作辛苦、工作环境空气质量太差,美容美发、外卖快递是更多人的选择。
“你是单身吗?”周康问。他今年29岁,在湖北老家这是个该结婚的年纪了,但在康乐村,他找不到和他年龄相仿的女性。
他感叹,如果早去几年,兴许能找到对象。“现在厂里只有嫂子。”
房租也越来越高。康鹭一带地处广州市中心地带,周围的地价在过去20年内飙涨。左群多年前租下了一层楼的厂房,当时的租金是3000元,后来几乎是成倍地涨,现在的价格要8000元。算上水电,每月的固定开支要上万元。
康乐村街头巷尾的告示板上,密密麻麻张贴着厂房、设备转让的消息。“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左群引用了一句《围城》中的话。
交谈中,她楼下的制衣厂老板上来闲聊,谈起年后刚旺了十来天,订单量又掉下去了。他已经把制衣厂转让的告示贴出去了,暂时没人来问询。
左群也考虑过是否要换个行当,两个女儿都已成年,劝她不如在家享清福。但她觉得,闲下来也无聊,不如还是慢慢做,赚得少些也无妨。去年底一个人被封在村内的那一个月,她无法工作,在家给小外孙裁了好几件衣服。
过去十年,康乐村一切如昨。它的失落,不仅因为本身产业进入成熟期,固有的生产模式也让它与两波热潮擦肩而过——淘宝系电商和SHEIN系的跨境电商。
比如,淘宝将广州的白云区大源村、番禺区里仁洞村变为了“淘宝村”,新崛起的广州跨境电商SHEIN则将番禺区南村镇变成了“SHEIN村”。
康乐村中网单的规模却无法和这些村庄媲美。一位SHEIN广州供应商告诉《财经》记者,康乐村里基本没有SHEIN的订单。为什么拥有绝佳区位优势的康乐村,看上去错过了这些风口?
速度、质量、价格,组成了不可能三角。康乐村虽有能人巧匠,但紧张的生产周期压缩了质量,难以触达更高端的客户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