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如何应对“生源荒”?

作者: 金贻龙 周缦卿

谢青(化名)很焦虑。再过几个月,两个大班的近50个孩子就要毕业了,可是2023年春季,只招到不足20个新生,“先不说(秋季)能不能招到更多,保住现状都已经很难了”。谢青是武汉一所民办幼儿园(下称“Y幼儿园”)的园长,她感到生源危机日益逼近。

实际上,从2021年开始,Y幼儿园的生源数量就出现了明显下滑。谢青预计,2023年秋季招生情况可能会更糟。“我们总共学位数是210个左右,如果今年9月在园幼儿能达到120人,那就相当理想了。”

教育部近期公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全国学前教育在园幼儿数量为4627.55万人,较前一年减少177.66万人,这已是连续第二年出现下滑。相应地,全国共有幼儿园28.92万所,较前一年减少约5600所,2008年以来幼儿园数量首次出现负增长。

过去多年,很多家庭都饱受入园难的烦恼。但随着新生儿数量的滑坡,曾经的“一园难求”变为“一孩难求”,像谢青一样的从业者不得不思考前路。为优化学前教育资源配置,各地也出台了“托幼一体化”支持政策,办托班成为各幼儿园探索的一个方向。

眼下,尽管2023年秋招季尚未真正到来,但一场生源争夺战已经开始。

生源暗战

谢青在学前教育领域干了16年,其间曾在一所普惠性民办园当过园长,见证过“一园难求”的景象。但如今,“招生荒”的迹象逐渐显现,她察觉到,身边很多幼儿园都在提前抢生源,2023年尤其如此。

在谢青的印象里,至少在五年前,还不太需要提前招生。她回忆,“那个时候,我们5月才把当年秋季招生信息公布出去,到7月就能确定大概80%的报名人数,入学前一周,基本可以达到满员或接近满员的状态。”然而到了2023年,很多幼儿园将秋招时间线往前推,“有的园3月就已经开始了。”

不同于民办园拥有更大灵活度,公办园一直严卡招生对象年龄,一般要求3岁-6岁,且只进行秋招,而最近一两年,一些公办园也开始在春季接收插班生。幼教圈的人或许都注意到了2023年2月的一条网络热搜:“(驻汉)央企幼儿园20多年来首次对外招生”——不再硬性规定家长必须为本单位职工,这种氛围也加剧了其他幼儿园的紧张感。

为了竞争生源,谢青费了不少心思。她更多利用短视频平台宣传推广,并辅之地推和游园活动。有趣的是,今年春季招到的新生中,有60%来自在园生家长的推荐。

谢青目前所在的Y幼儿园主打“小班制”,每班班额控制在20人左右,在园幼儿数接近140人。谢青判断,一般来说,秋招难度大于春招,考虑到还有约三分一的在园幼儿即将毕业,同时在生育率走低的背景下,适龄入学幼儿减少,她预计今年无法维持进出生源的平衡。

事实上,中国开始实施“全面二孩”政策的2016年,新生儿数量曾迎来一波反弹,但很快,生育堆积效应释放殆尽。统计显示,2017年-2021年的五年间,全国出生人口数平均每年都以100多万的数量减少,直到2022年出现人口负增长。

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副教授唐一鹏2023年1月发表在《教育经济评论》期刊上的一篇论文指出,在园幼儿规模拐点已于2021年出现,考虑到新增人口的逐年减少,乐观估计到2035年,5岁人口可能仅有922万。

在园幼儿规模拐点出现的2021年,多家媒体援引北京市朝阳区入园登记报名服务平台的数据称,截至当年的8月11日——距离秋季开学只剩半个多月之际,朝阳区仍有136所幼儿园学位尚有富余,一些幼儿园还剩上百个学位。这当中,既有每月收费过万的民办园,也有价格相对低廉的公办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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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新生儿数量的滑坡,曾经的“一园难求”变为“一孩难求”。图/视觉中国

类似的现象也出现在县城。小满在湖南省耒阳市一所民办园工作了近三年,她记得,自己刚入职那一年,园里一共有240多名幼儿,但是目前只剩下210名左右。这所幼儿园最多能容纳300名幼儿,现在有几个教室因闲置而落灰。

耒阳是湖南省城区面积最大、城区人口最多的县级市,但在《财经》记者接触的多位当地家长眼中,骑电动车半个小时左右基本可以穿城,所以他们在择园时的考虑也很简单,“离家近就好”。

2018年以前,耒阳仅有一所公办园。近年来,当地政府下大力气扩容公办园。耒阳市政府网站发布的一篇文章称,2020年,耒阳市通过新改扩建、回收治理、盘活改制等手段新增公办幼儿园学位9864个。

与此同时,和全国的趋势一致,耒阳的在园幼儿总数也在下滑。据《耒阳市2022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截至2022年底,全市在园幼儿3.7万人。而2019年的统计公报显示,全市在园幼儿4.6万人。也就是说,三年间减少了8000多名在园幼儿。

小满对这些宏观数据没有概念,她只知道,自己所带的30多名幼儿中,有三分之二都是一孩,家长多为90后年轻人,生育二孩或三孩的意愿并不高。这一特点也决定了幼儿园的招生策略:当幼儿资源本身变得稀缺,稳定现有生源就显得至关重要。

此前,小满所在的幼儿园招生方式还比较传统,主要是派老师到小区门口或人流量大的广场摆摊发传单,用钓鱼游戏等方式吸引小朋友和家长,但效果甚微。眼看今年秋招季就要到了,这所在当地收费相对较高的幼儿园换了一种打法,“现在交500元定金,秋季开学交全款时,定金可以抵1000元学费”。小满介绍,小班每学期的学费为5000元左右,相当于每月1000元出头。

据了解,在耒阳,多数民办园每学期收费在3360元-4680元之间。因为差距不大,很难说学费优惠是否会对家长们形成吸引力。不过从小满所在幼儿园过往的招生经验来看,熟人推荐是获得生源的重要渠道。

“我孩子在那里上,还不错,下一个家长便会闻讯前来。”小满觉得,这是县城很多家长的择园心理,所以现在,她们尽可能多开展活动,让小朋友上台表演,邀请那些潜在家长到园里参观和试课。

当然,激烈的招生竞争背后也有着不为外界所知的一面。南方某省会城市一所民办幼儿园老师向《财经》记者透露,该园以乐高等素质课程为特色,但是最近三年从未招满过,为了迎合家长对孩子学业的期待,平时也私底下开设小学英语课程。

这种超前教育行为是被明令禁止的,但上述老师坦言,“家长有这个需求,大家都懂,只不过大家不说破而已。”看上去,这是幼儿园“招不满”困境下的无奈之举。

平衡需求与供给

从表面上看,部分幼儿园招不满是因为供给大于需求,但真正要溯源,还需要审视人口结构变动下学前教育资源的规划与配置。

“全面二孩”政策后,为应对可能出现的“婴儿潮”,各地掀起了新一轮的幼儿园建设高峰。根据《财经》记者的梳理,从2015年到2021年,全国幼儿园数量从22.4万所增加至29.48万所,年增长量均超过1万所。

值得一提的是,2017年,教育部等部门共同印发的《关于实施第三期学前教育行动计划的意见》(2017-2020年)首次提出了普惠园覆盖率的指标——到2020年,公办幼儿园和普惠性民办幼儿园在总量中的占比要达到80%左右。

“普惠园”概念最早出自国务院2010年发布的《关于当前发展学前教育的若干意见》中,这类幼儿园的基本特点是面向大众、收费较低。有业内人士的理解为“要让大多数家庭的孩子都有机会享受优质的教育资源,并且买得起单”。

北京市朝阳区泛美幼儿园招生园长常暖暖发现,“一开始大家还在衡量(要不要转为普惠园),到了2018年左右,很多收费较低的小型民办园都开始‘转普’”。她对《财经》记者说,在望京一带,现在已经很难再找到每月收费3000元-4000元的营利性民办园。

根据生活服务平台望京网2020年5月的一篇文章统计,望京街道共有18所幼儿园,其中14所为普惠园,每月保育教育费均在600元-900元,剩下的4所营利园中,有3所每月保育教育费均达到7000元以上。

除了平抑收费,学前教育资源还发生了结构性变化。来自教育部的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普惠性幼儿园在园幼儿占比达到87.8%。要知道,2016年这个比例只有67.3%。

这似乎是一件共赢的事。然而,随着幼儿园的增加、生源的减少,部分园所开始陷入“招生难”的困境。

为了止损,有的举办者正在着手转让。近期,《财经》记者在58同城网站就看到过不少转让小区配套普惠性幼儿园的帖子,经纪人在描述亮点时,有一条是这么说的:“规划班级12(个);现有班级5(个)”,可见其利用率并不算高。

“现在幼儿园不好做了。”说这话的是杨曦(化名),她也是转让大军中的一员,原本在武汉与人合伙经营着四所普惠性民办园。

“我们已经转手了两所,现在只打算留一所。”2023年4月的一天,杨曦对《财经》记者说。让她困惑的是,当地政府仍在大力扩大公办园规模,“有的区光一年就增加了近十所公办园”。

2021年,教育部等九部门印发的《“十四五”学前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提出新的目标,到2025年,普惠性幼儿园覆盖率达到85%以上,公办园在园幼儿占比达到50%以上。这份行动计划同时提出“达到90%以上”的全国学前三年毛入园率。

从地方的“十四五”学前教育规划来看,天津提出全市学前三年毛入园率达到93%以上;广东将新增33万个以上公办园学位,新建、改扩建2500所公办园;河南部署至少三分之一的县区通过学前教育普及普惠国家认定。

“很多地方的幼儿园还存在着大规模、大班额、师幼比不合理的现象,新改扩建公办园等举措,是嵌入人口与教育新发展格局中地方政府及园所的阶段性反应。”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政策研究中心主任王海英向《财经》记者解释。

除了整体的生源收缩,人口的地域差异和流动也在影响幼儿园的招生。

广东省东莞市水霖教育集团(下称“水霖教育”)旗下有九所幼儿园,其中七所为普惠性民办园,大多位于东莞市塘厦镇,这一地理位置决定其生源主要为外来人员子女。该集团学前教育事业部总经理游英发现,疫情引发的经济增长放缓,使得就业市场遇冷,很多人无奈返乡,这也导致一部分生源流失。

“总体上,我们的小班在园人数是大班的三分之一,相当于才两年时间就收缩了2倍-3倍。等现在的中班、大班生一毕业,我估计生源至少会折半。”游英说。据她的走访了解,附近几个镇街的幼儿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王海英强调,应当构建学龄前人口预警系统,研判资源未来配置需求,提高资源配置的韧性,化解人口发展可能带来的资源配置风险。比如,根据不同区域、不同人群特性,通过随机调查和定期普查收集相关人口分布情况。此外,各地政府还应当考虑各区的供给能力和区位禀赋,设立各自的“学前教育资源承载力”警戒线。

全国工商联民办教育出资者商会监事长马学雷认为,目前需要普惠资源的幼儿依然较多,公办园和普惠性民办园加在一起才能满足,但需要警惕的是,今后可能会出现过剩现象。

马学雷做过一项估算,按照教育部近期公布的2022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基本情况,学前教育在园幼儿总数为4627.55万人,其中,公办园和普惠性民办园的在园幼儿4144.05万人,民办园在园幼儿2126.78万人。通过以上数据可知,2022年,公办学位、民办普惠学位已分别达到2500.77万个和1643.28万个。假设全国能在2025年实现“十四五”规划的学前教育90%毛入学率和85%的普惠率,那么,在2020年-2022年间出生的3218万人口中,对普惠学位的需求量将是2461万个。也就是说,现存的公办学位不仅能够实现普惠需求的全覆盖,甚至还会空置出39万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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