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重构新能源绿色交易机制

据国家能源局最新数据，截至2023年6月底，中国可再生能源装机达到13.22亿千瓦，占总装机的48.8%。2023年上半年可再生能源装机新增1.09亿千瓦，其中光伏新增7842万千瓦，领跑所有能源品种，风电新增2299万千瓦，紧随其后。

光伏、风电装机急剧增长的同时，电力市场机制也在急速变革。

补贴退出之后，靠天吃饭的新能源在电力市场中处于弱势地位。而另一方面，它的绿色属性，需要有相应的市场机制来为其定价，获得绿色权益的收益。2021年9月以来，中国先后出台多份文件，启动了绿电、绿证交易，明确绿证为可再生能源消费凭证，正在逐步重构绿色能源的政策体系，其导向是以市场的手段为可再生能源的绿色环境属性定价。

2021年9月，国家发改委、国家能源局复函国家电网、南方电网，推动开展绿色电力交易试点工作，中国的绿电交易开启。

2022年8月，国家发改委、国家统计局、国家能源局三部委发布《关于进一步做好新增可再生能源消费不纳入能源消费总量控制工作的通知》，明确了绿证是可再生能源消费凭证，各省和企业以持有的绿证数量作为核算基准。

2022年9月，国家发改委、国家能源局发布《推动电力交易机构开展绿色电力证书交易的通知》和《有序推进绿色电力交易有关事项的通知》，推动电力交易机构开展绿证交易，扩大绿电交易范围。

2023年2月，国家发改委、国家财政部、国家能源局发布《关于享受中央政府补贴的绿电项目参与绿电交易有关事项的通知》，明确享受可再生能源补贴的绿色电力，参与绿电交易时获得的溢价收益等额对冲可再生能源补贴或归国家所有，扩大了绿电供应。

绿证即绿色电力证书，是可再生能源电力消费的凭证，每1000度可再生能源发的电可以产生一个绿证。这意味着一个年发电量1亿度的企业，可以得到10万张绿证。此前，国内的绿证只能在可再生能源信息管理中心自愿认购，2022年9月之后，市场主体可以在电力交易中心交易绿证，价格由市场决定。

前述几份文件，从不同维度完善了可再生能源的绿色市场机制。未来，平价和市场化的可再生能源电量，可以在绿电、绿证市场，获得“绿色溢价”的回报。

绿证成为可再生能源消纳的凭证，在政策设计中成为贯穿交易、考核的基础机制。中国的绿证从过去的自愿认购，到和市场交易并存，并作为核算基准。绿证制度本身正面临变革，迎来重构。

顶层设计演变

绿色电力的消费需求，是全球低碳转型浪潮的产物。气候变化逐渐成为全球共识，许多企业发布了自身实现碳中和的路线图，采购绿电而非化石能源电力，是关键举措之一。在国际上，也有诸如“100%可再生能源项目”（RE100）“绿色电力伙伴项目”（GPP）等机构，推广绿电消费。

绿证机制的出现，与电力的特殊商品属性有关。尽管发电有煤电、水电、新能源、核电等不同的品种，但对于电力的用户而言，都是使用接入电网的电力，电一旦上网，就无法再区分开。如何证明自己使用了绿色电力，就需要给绿电一个“身份证”，即绿证，并为其设计配套的市场体系，买方可以采购绿电或者绿证，可以证明自己使用了绿电。

在欧洲，无补贴的绿电可以通过购电协议（PPA，Power Purchase Agreement）来采购，绿证则有电力来源担保机制（GO，Guarantee of Origin）来核发，绿电和绿证交易并存。在美国，PPA同样是常见的绿电交易机制，绿证方面，有可再生能源配额制（RPS）和可再生能源绿色电力证书（REC）配套的绿证机制。此外，国际上还有第三方的国际可再生能源证书（I- REC）、国际可再生能源交易工具（APX Tigrs）等绿证机制。在国内绿证交易还未普及之前，远景科技就曾为国内苹果供应链企业采购过国际绿证。

在中国， 2017年，国家发改委、国家能源局、国家财政部三部委联合发布《关于可再生能源绿色电力证书核发及自愿认购交易制度的通知》，开启了中国自愿认购绿证的交易机制。这一机制下，国家可再生能源信息管理中心负责向提出申请的企业核发绿证，个人和企业可以在认购平台上自愿认购挂牌的绿证，其价格与补贴挂钩，出售绿证的新能源电量不再享受度电补贴，因而每张绿证贵至一二百元，交易并不活跃。

2021年5月开始，大量无补贴平价新能源项目的绿证开始上线，交易活跃度有所提高，平价绿证价格可低至50元/张以下。但总体而言，被认购的绿证数量只是少数，且大部分是平价绿证。

随着可再生能源装机不断增长、补贴退出、电力市场改革的逐步推进，以及市场主体采购绿电的需求浮出水面，开展绿电、绿证交易成为电力市场改革新的着力点。

2021年9月，中国开启绿电交易。首批交易中，绿电交易价格比中长期交易价格溢价3分到5分左右，这一溢价，意味着通过市场的方式体现了新能源的“绿色溢价”。

起步阶段，中国并未开启单独的绿证交易，而是根据绿电交易的结果，将绿证同步从发电企业划转至购买绿电的电力用户，即所谓的“证电统一”模式。

绿证和绿电是统一交易还是分开交易，是业内所谓“证电统一”还是“证电分离”的分歧。统一，意味着电能价值和环境价值捆绑交易；分离，意味着二者在不同市场分开销售。

2022年8月国家发改委、统计局、能源局下发的文件中，明确了“绿证”（可再生能源绿色电力证书）是可再生能源电力消费凭证，省级行政区域和企业以持有的绿证作为核算基准，并提出绿证原则上可以转让，推进绿证交易市场建设。该文件明确，“十四五”期间每年新增的可再生能源消费量在能源消费总量考核时予以扣除。

2022年9月下发的绿证交易文件，拓展了绿证的交易形式。绿证目前由国家可再生能源信息中心核发，划转至电力交易机构，由北京、广州两大国家级电力交易中心组织交易。随着绿证交易的开启，业内一度争论的“证电分离”还是“证电统一”模式事实上并存，市场主体可以自主选择采取何种交易，绿证是衔接两种交易的基础计量单位。

在交易中心开展的绿证交易，当前可以采取挂牌和自愿认购的方式，未来也有可能引入集中竞价交易。不过《财经》记者从两网交易中心专家处了解到，目前企业更愿意购买绿电，“证电统一”的绿电交易，可以同时锁定电量、用电成本和绿色属性。

新下发的推进绿电交易的文件则在此前的绿电交易基础上，鼓励跨国公司及产业链企业、外向型企业、行业龙头企业、央企国企、高耗能企业和东部发达地区增加绿电消费，扩大绿电的消费市场。

综合来看，可再生能源的市场机制顶层设计基本确立。平价新能源项目可以参与绿电、绿证交易，从而在市场中获得其环境属性价值；市场主体可以自己选择是购买绿电还是绿证；绿电、绿证都在电力交易中心组织交易，其中绿证由可再生能源信息中心核发，划转至电力交易中心。

表1：绿电绿证交易特点对比

如何买绿证

和绿电交易开启时优先组织无补贴的风电、光伏类似，交易中心组织的绿证交易初期集中在完全市场化的绿色电力或由电网企业保障性收购的平价可再生能源项目。

这一限制的背后，是为了避免可再生能源项目的环境属性重复计算。

简单而言，如果一个可再生发电项目已经享受到了国家的财政补贴，则意味着财政已经为其支付了环境属性价值。而参与市场的新能源电量和电网保障收购的平价新能源项目，只在市场中获取了电能的收益，其环境属性的收益没有拿到，因此发电企业可以将附加收益拿去绿证市场中去交易。

据《财经》记者了解，为了保障供给，国家可再生能源信息管理中心所核发的平价绿证，大部分已经划转至交易中心。在初期，交易方式以双边协商为主，买卖双方在场外协商好量、价之后，在北京、广州交易中心完成登记。

交易周期方面，和绿电有所不同，绿证每日都可以交易，这是绿证交易更加灵活的体现。与之相比，绿电交易本质上是专属新能源的中长期交易，因此以月度、年度交易为主。

目前起步阶段，绿证交易还不支持二次流转，也未对第三方开放。绿证还只能从发电企业卖到电力用户。个人、第三方、金融机构还无法在绿证交易市场中参与交易获利。

北京电力交易中心披露的数据显示，2022年9月开启绿证交易以来，国家电网经营范围内截至2022年底累计交易绿证145万张，均价28.1元/张。广州交易中心5月31日披露的数据，2022年9月南方五省区启动绿证交易以来，累计交易约20万个，交易价格40元/张。

以每1000度生成一个绿证计算，相当于每度新能源电力在绿证市场平均获得了3分到4分的环境属性收益。

大量存量的带补贴新能源项目如何参与绿证交易，也是未来需要解决的问题。绿证交易文件提出，电网保障性收购的含补贴的新能源项目，其附加收益由电网企业单独收集，以适当方式对冲可再生能源补贴。这一规定为带补贴项目的绿证交易预留了进一步完善的空间。

简单理解，电网企业在按照补贴电价收购可再生能源电量的同时，获得了对应的绿证，这部分绿证如果未来能在绿证市场中获益，即可抵消一部分财政补贴。

有熟悉交易的专家向《财经》记者举例假设，一个度电补贴2角的新能源项目，倘若在绿证市场中获取了每度电3分的收益，那么财政只需再每度电支付1角7分，即对冲了可再生能源补贴。对新能源项目本身而言，度电2角的补贴总额并没有变化。

含补贴项目的绿证交易和对冲补贴机制具体如何落地还未明确。它可能带来的问题是，若大量含补贴项目进入绿证市场，由于它们已拿到补贴，卖出绿证的收益用于对冲财政补贴，因此受益方是财政，与项目方关系不大，这有可能让项目方在绿证市场中报出很低的价格。

有专家认为，可能的解决办法是，补贴项目的绿证并不参与报价，而是接受无补贴绿证市场的价格去交易。考虑到当前的绿证交易还是以双边协商为主，还没有集中竞价交易，因而也缺乏统一可参考的绿证价格。带补贴项目的绿证交易，还有待绿证的交易规则、规模进一步完善后再逐步明确。

谁在买绿电、绿证

采购绿电、绿证对企业意味着额外的用能成本。那么，究竟是哪些企业在“用爱发电”，额外出钱采购绿电、绿证？

综合《财经》记者多方了解，当前绿电、绿证的采购主体可以总结为这五类企业：外企在华分支企业、外企在华供应链企业、出口型企业、科技公司和部分行业头部公司。

如前文所述，绿色能源的消费需求是全球低碳转型趋势催生的产物。具体到用户侧，依靠的是认可这一理念的头部公司制定其自己的碳中和路线图，其中往往有明确的绿电采购要求。并且，一般也会对供应链企业提出类似要求。

2021年9月首批绿电交易启动时，宝马一次锁定了27.8亿度电量，是首批绿电交易中最大的一笔。《财经》从华晨宝马获悉，这笔绿电采购，以及工厂自身约3万千瓦的光伏装机，确保了其沈阳工厂2025年年底前几乎全部电力来自可再生能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