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下的艰险求生
作者: 朱丽琨 曾诗雅 朱凯麟 陈晶幸运的人攀上屋顶,爬过沼泽,穿越隧道,不幸的人死于一瞬。这是北京门头沟、房山等地的情况,也是几天之内,涿州、保定等地的情况。
河北涿州北邻北京房山,境内有多条河流由房山流入。当北京强降雨接近尾声,涿州部分地区被洪水覆盖。
在京郊,暴雨之下,河水极速上涨,冲出河道,摧毁民宅、冲向学校、医院、工厂,救援力量到达之前,道路阻断、水电切断,信号终止,受困居民艰险求生。
在涿州,居民低估了洪水之势,几无准备,仓皇转移。居民被困,图书行业损失惨重,家畜大批死亡,街道上偶有刺激性气味弥漫。
我们先后深入北京门头沟、河北涿州,试图还原危机如何到来,记录当下人们的自救、互助行动,呈现政府、民间、个人如何艰难支撑城乡村镇日常秩序运转。
我们记录勇气和智慧,也记录分离与苦难,唯其真实。
不是没有准备,但事后看没有意义
7月29日,家住门头沟的李银素收到一条关于洪灾预警的通知。她不是没有准备,但在事后看来那些准备都没有意义。
通知来自她店铺仓库所在的门头沟一个村子,要求人员撤离。她嘱咐员工把仓库里50多套做好的组合柜用防水布盖上。
她自己住的水峪嘴村在妙峰山的半山腰,是永定河从群山流向平原经过的最后一片流域。李银素觉得自己家在村里地势高的地方,房屋门口左右有两个排水大洞,她和家人决定留在家中。
两天后,她的货物全部摧毁,整个仓库没在水中,防水布成为笑话。她和亲人、一条收养的小狗爬上了屋顶呼救,水冲到她的眼前。
李银素来门头沟做生意十几年,经历过2012年北京“7·21”暴雨——她当时住门头沟城区,坡路上的积水像小河流一样,仅此而已了。但她没注意到新闻所提示的,京津冀等地持续遭遇强降雨袭击,而7月29日起三天内将连发七次暴雨红色预警。
王勇顺在听了7月30日晚上的村广播后,把家里那辆SUV挪到村里高地——这就是他全部的准备了。
王勇顺从出生开始,就住在房山区北车营村。村子三面环山,他家在剩下一面地势低洼处,也是村子的核心区。
说起这村子,王勇顺首先想到的是缺饮用水,“祖祖辈辈都解决不了”。同村另一位村民说,村里有条老水沟,从他记事的30多年来一直是干涸的,近年填平成了居民用地。
“7·21”曾经是王勇顺印象中最大的雨,“村里冲毁的车77辆”。当时他屋里积了些水。另一位村民回忆,“7·21”之后,村民们清掉被冲毁的老房子的遗迹,纷纷盖起二层小楼。他们讨论着:“都说‘7·21’百年一遇,咱们这辈子不会再遇到了吧?”
王勇顺出门时在地面行走,可回家的路成了攀爬。他从山上摸了条路出来,贴着别人家房子的墙,用手钩着一个个窗沿往前走。最后他截住一架冲来的梯子,搭着上了屋顶,才终于到家。这路只有150米,平常五分钟的路,7月31日,他爬了半个小时。
也是7月30日,上午10点多,赵康乘坐的火车已经开过永定河上游的张家口市怀来县,驶入北京门头沟区。赵康在车上收到关于怀来县的通知短信,警示此地“局地发生山洪灾害可能性较大”,他没在意。50多个小时后他才找到信号。在那之前,他走过了悬空的铁道,爬过了沼泽,穿越了塌方的隧道。
当天,那趟车一再晚点。在这天零点,他曾庆幸这趟车晚点,有了这多停靠的5分钟,他才仓促赶上车。
他从呼和浩特一场音乐会返回北京,听了许巍的歌。最后一曲没结束,他就往外跑,还去错了车站。再次启程赶往呼和浩特站的20分钟里,他犹豫过是否改到第二天再走。
最后他决定尽早回家,家里有妻子和五岁的孩子,“一定要赶上K396次列车”。
7月31日7点20分,王勇顺接到公司通知,照常上班。他又把SUV从高地挪下来。半小时后,公司又通知不用上班。他想把车再挪回高地时,路上开始积水了。
眼看水没过车胎。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挪车,最终还是去了。20多分钟后,水涨到王勇顺胸口。他弃车逃生,刚出来就被一个浪拍倒在水中。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水到眼前了”
虽然天空晴朗,看到台风“杜苏芮”的新闻后,王晓晖开始准备户外救援装备。他曾是救援队队长,参与过北京“7·21”暴雨和河北、湖南等多地洪灾救援,他知道应该准备了。
更早,7月28日,户外爱好者杨柳爬北京潭柘寺天门山时,发现泥土变得松散,石头表面涌出水珠,还有零星落石。她判断,“这山经历不了几次雨就有泥石流的可能”。
她在山附近的门头沟城区出生长大,记忆中最大的雨是将近30年前,山上的水流到门前马路上,她当时五六岁,水到膝盖。
这次她觉得和往常不太一样。经过7月下旬几场雨,“山体已经吸饱水了”。她提心吊胆地下了山,在社交网络发布图文警戒其他人,“坐标北京,现在千万别进山!别爬山!”
7月31日,早晨6点多,门头沟丁家滩村的姚宛芸坐公交去上班,经过永定河上一座桥,看到水即将漫上桥面。几小时后,一位门头沟城区居民开车看到路上有泥浆颜色的水从高处往下冲,她本能地掉头返回石景山区。也是几小时后,已经到达公司工位的姚宛芸,在手机视频里看到自己的村庄被洪水席卷,她与母亲失去联系。

9点,房山区各处路面开始积水。在地势相对高的迎风街道,水淹过成年人的小腿肚。一位30多岁的女士无法站立,身子斜着被急流冲出去五六米,一路呼救“拉我一把”。李志伟拉了她一把。
李志伟是一位有防汛经验的退伍老兵。他跳下救援车一把抓住她,险些被连带着冲倒。车里同事对女士喊:“抓住车!抓住车!”人被拉了上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王勇顺去挪他的SUV。他坐在车里试图发动,低头发现已经看不到油门踏板,很快,水淹到他的小腿。他赶紧从车里出来,出来时水已经淹到他胸口。他被一股急流涌倒,赶紧拽住他那辆SUV的驾驶座门把手和反光镜,把自己从水里拉起来。
再晚几分钟弃车,车就自动落锁了。
7月31日10点,K396次列车断电。此时列车已在门头沟滞留接近24小时。赵康打开手机飞行模式,想省些电。随后车上手机信号也断了。在此之前,赵康看过手机地图,知道自己在门头沟落坡岭。
20分钟后,住在妙峰山半山腰的李银素感到不对劲。她出来上厕所,发现院子外面的路被水完全覆盖住。屋旁沿着山壁而建的两个排水洞涌出大量的雨水。
接下来的40多分钟,李银素接连听到坏消息。第一个来自邻居,说右边的排水洞大概被水冲过来的报废车堵死了。第二个是她目睹的,另一侧的排水洞塌方了。
在屋顶上,她看着正前方的铁路,目睹村民奔跑,他们喊话让她帮忙报警。十几分钟后,第三个坏消息来了,铁路在她眼前塌方了,开了一个大口子。
她家的背后是笔直的山壁,没有退路。她开始发抖,“水到眼前了”。
一股急流在几秒钟之内冲破她家院门,裹着油桶、别人家的碗柜、房梁和浮木倾泻而入。
门头沟靠近山的区域都是此次暴雨的重灾区。在南辛房村,一位30多岁的女人看着村口的路塌了一半,黢黑的泥水湍急。她在家门口遇到一个同龄的女人,鞋被冲走,赤脚往村外逃。她把自己的鞋脱了递过去,那个女人立刻哭了。
在妙峰山上,109国道新高速项目工地的一位工人,拍下和工友踉跄着下山的视频,他们脚旁边就是洪流。他的视频配文:“路塌了,网断了,电没了,宿舍、厨房都没了,还好人没事。”
一早坐公交离开丁家滩去上班的姚宛芸,在工位连续刷着图片和视频,她看到洪流冲下许多木桩、汽车的保险杠和一些人家的房顶。丁家滩村的牌楼淹到几乎只剩横梁上村名的牌匾。永定河的水涌出河道,覆盖了姚宛芸的村庄。她持续焦急地拨打着失联母亲的电话。

据北京气象局,7月29日20时至8月2日7时,北京雨量显著超过2012年“7·21”。这场雨成为北京有仪器记录的140年来最大的雨。
弃车的王勇顺正从北车营村西往地势更高的东边逃,因为眼前的景象过于惊异,他停止了奔跑,呆立在一座桥中间。“我好像看到了壶口瀑布。两边的门脸房就像大堤。”
“我家没了。”他说。
背上小狗,爬上屋顶
别人家的油桶、碗柜、房梁,漂浮的棍子冲到自己院子的时刻,李银素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恐惧。
她把一身换洗衣服、两个月大的小土狗“奶牛”装在双肩背包里,穿了双黄拖鞋,打了把伞,就和家人们爬到了后院顶棚上。一层瓦楞塑料并未让她觉得可靠。
邻居家地势更高,旁边是半山腰上唯一能出村的一条隧道,隧道上方是铁路,平日都用铁丝网拦着。但如今,隧道塌方了,铁轨淹了,铁丝网倒了,水像瀑布一样从隧道顶端泻下来。
李银素退回了自己家的顶棚。她拍了一段视频求救。“谁来救救我们,我们也想活着。”
一家八口人就这样在屋顶上站了四五十分钟,伞尖顶着伞尖,没有人说话,只剩下水流声和雨声。
也许是塌方的隧道引走了部分水流,院子里的水开始退去。李银素和家人开始搭一座桥。把被水冲来的房梁、木桩,一点点地搭建成一座通往另一边完好铁轨处的桥。全程小狗“奶牛”一直在她的背包里不吭声。
沿着铁轨,李银素和家人往城里走。走出1公里,到下午4点多,一家人到了斜河涧村。一户摆水果摊的村民收留了他们一晚。
晚上6点多,天灰蒙蒙的,哗哗的水声一直回荡在村子里。惊恐未定的李银素走到了屋外寻找逃生路线。她站在高地上,突然看到底下半山腰的站台上,一列火车运来了几十名身着军装的人。
组一个队,荒野求生
7月31日中午,赵康连同K396车上其他旅客被转移到落坡岭社区,但依然没有信号。
物资不断送入但仍然紧张。在列车滞留的超过24小时里,乘客们都优先让老人和孩子排队领饭。车上一度只剩白饭和粥,也让孩子先吃。在社区,人们仍遵循这个秩序。
“心疼这帮孩子。”赵康说,“车上还有抱着婴儿的。”赵康31岁,睡下铺的一位20出头的年轻人在他看来也是孩子。赵康见他去排队三次没领到饭,半夜去替他找乘务员问下次放饭时间,带他取到米饭和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