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境电商浮沉

作者: 郑可书 刘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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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尊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索斯的铜黄色雕像,正对大门微笑。雕像面前摆放一盏香炉、三杯白酒。周边墙壁密密麻麻印满100美元钞票。

吴哲辉把它放在自己的咖啡厅,供聚集在此的亚马逊卖家参拜。定制雕像花了1万多元。他定下规矩:一天上香不超过三炷,头香资格需要竞拍,起拍价666元,附赠30分钟出海咨询服务。最高的一次,虔诚的亚马逊卖家为头香资格付出1万多元。

“上香是一种崇敬,”吴哲辉说,“贝索斯养活了周边几百万人。”咖啡厅所在的龙岗区是深圳亚马逊卖家聚集地。2022年,龙岗区跨境电商交易规模1700亿元,占全市总额的90%。

决定入场的人越来越多。吴哲辉今年40岁,巅峰时期靠跨境电商日入十几万美元,现在做出海咨询。三年前,人们问他“能不能做跨境”;现在,国内电商渗透率见顶,人们问“怎么做跨境”。多位今年转行做跨境的人士告诉《财经》,跨境电商是目前为数不多还在增长的行业。他们此前在大厂工作,或是做过多年投资。

而被吴哲辉们参拜的贝索斯,正为卖家的流失焦虑。亚马逊被深圳卖家评价为“最能赚钱的平台”,但规则不友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封店”。他们一边经营亚马逊店铺,一边寻求新的渠道,包括新兴的Temu、Tiktok等。更长远的规划是建立品牌与独立站,商家自己创建网站,销售高溢价的品牌商品,直接掌握用户与渠道,不受其他平台限制。

为了抓住流失的卖家,亚马逊上线“Buy with Prime”(Prime会员结算)服务,卖家支付一定费用,即可在自建的独立站中使用亚马逊的仓储、物流、支付、Prime会员等服务。该服务于今年1月针对美国卖家开放,《财经》获悉,近期这项服务已在中国上线,目前是邀约制,预计年底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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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英雄汇”咖啡馆内,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索斯的雕像,面前摆放一盏香炉、三杯白酒。摄/郑可书

深圳被称为“跨境电商之都”,是全国的代表。据深圳市商务局数据,2022年深圳市跨境电商进出口额超过1900亿元,同比增长超2.4倍。同为跨境电商聚集地的宁波、杭州,2022年跨境电商进出口额分别为1700亿、1203亿元。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深圳速度,曾促成行业的高速发展,头部卖家与年轻富豪接连诞生,也让行业以同样的速度坍塌、重建。深圳卖家经历过“暴富”,习惯“赚快钱”,而建设品牌与独立站,需要长期的投入和耐心,深圳曾经的优势变成包袱。已经有深圳人在思考,“慢”才是“快”。

现在,跨境电商仍然是一个巨大的机会池。海关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跨境电商进出口总额为2.1万亿元,同比增长7.1%,其中出口1.53万亿元,同比增长10.1%。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22年,中国网上零售额13.79万亿元,同比增长4%。

同时,挑战也是具象的。深圳的问题尤其典型。深圳跨境电商的转型之路,也是所有行业告别野蛮生长、转向高质量发展的必经之路。

梦想与现实

造富神话已经远去,但跨境电商是为数不多还在增长的行业之一

在华南城1号交易广场4楼见到张信杰(化名)的时候,他正在教新招的仓库管理员使用平台系统。十几平方米的小隔间内,两张桌子、两台电脑、两把椅子缩在角落,数十个摞起来的装货纸箱占据绝大部分空间。张信杰环顾一周,没找到第三个能坐人的位置。我站着与他聊天。

他今年29岁,江西人,以前在广州汽配行业工作,2020年来到深圳创业,做亚马逊卖家。转行起因于一句传言——“一年内在深圳湾1号买房。”

疫情期间,海外的线上消费需求陡增,外加政府发放消费补贴,中国跨境卖家业绩爆发。一些年轻的亚马逊卖家们能全款买下深圳湾三四百平方米的豪宅。2020年,深圳湾1号二手房成交价为每平方米30万元。

张信杰来到深圳那天,是2020年元旦。他和朋友特地去深圳湾附近逛一圈,风景没怎么看,只是“吹牛”,畅想未来能够“年薪一百万”。

华南城1号交易广场,就是他们梦想的起点。这里1楼-3楼是购物中心,4楼-6楼是电子商务产业园。4楼被分割成数十个十几平方米的小隔间,一间月租金几百元,吸引跨境电商公司落户。狭窄的走廊堆满纸箱,有人蹲着打包,胶带、纸板气味弥漫。

这里鲜少有人造访,除了跨境物流业务员们。他们给每一位潜在客户留下名片。有商家不胜其扰,在门口贴纸:“物流请勿打扰”,或是拉上卷轴门,屏风挡在门口,上有毛笔字“天道酬勤”。据《证券时报》今年9月的报道,华南城有入驻电商企业280家,年销售总额超400亿元。平均下来,每家电商企业年销售额超过1.4亿元。

起步时,张信杰在广场租一个小间,白天在隔壁楼的跨境电商公司上班,做产品研发,学习行业知识,下班后来到这里,从1688进货,在亚马逊出售。大半年后,创业的收入超过工资,他辞了职,专心创业。

三年过去,行业红利随着疫情的结束与竞争者的涌入消散,张信杰还买不起深圳湾的房子,店铺月销售额比创业初期下降三分之一,稳定在十几万美元。但这已经比汽配行业好太多。

越来越多人发现,跨境电商虽然告别了爆发式增长,但仍是目前为数不多还在增长的行业之一。据海关数据,2022年,中国跨境电商进出口规模首次突破2万亿元,同比增长7.1%;2023年上半年为1.1万亿元,同比增长16%。一位投资人告诉《财经》,他今年不看AI大模型,也不看芯片,只看跨境电商,因为“身边的有钱人都在谈跨境”。

张信杰培训仓库管理员的时候,27岁的方成亮(化名)正坐在广场4楼拐角处一间办公室喝茶。“你不要报道跨境有多好了,(不然,)很多人进来,会发现没有那么好。”他抱怨大量卖家涌入,行业已经开始内卷。

方成亮今年初创业做亚马逊卖家,已经投入30万元,还没有进账。他指着斜前方一间堆满货架和货品的隔间说:“这家销售额上亿,”又指指右边说:“这家估计千万。”他相信自己也能挣到钱。

图:赛维时代、有棵树2014年-2022年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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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位:亿元。资料来源:Wind 制图:颜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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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南城1号交易广场4楼被分割成数十个十几平米的小隔间。走廊堆满纸箱。有的隔间被用作堆放杂物。摄/郑可书

十年前,以傲基、有棵树(300209.SZ)、通拓、赛维时代(301381.SZ)为代表的深圳跨境头部企业就从这些小档口中诞生,并在疫情来临后快速发展。它们被称作“华南城四少”。有棵树的营收从2018年的8.96亿元涨至2020年的50.27亿元;赛维时代2020年的营收同比增长82%,营业利润从上一年的0.63亿元飙升至5.34亿元。

今年9月,华南城电商产业联盟副秘书长刘翠接受《证券时报》采访时回忆,“(跨境电商公司)在我们这租一个很小的档口,一开始3亿-5亿元的销售(额),第二年就翻番了,从5亿元变成10亿元,第三年又翻番成20亿元……每年都翻倍,太惊人了。”

不少头部卖家仍在这里拥有办事处;广场门口的标牌正中间,还列有“四少”的标识。这使华南城1号交易广场成为一个折叠世界:刚起步的创业者蜗居在4楼十几平方米的小隔间内,头部卖家就在楼上,拥有窗明几净、几百平方米的办公区,以及上千名员工。过去的传说与现实的境况在这里交汇,楼上成为楼下人想要到达的未来。很多人像张信杰一样,从楼上离职,到楼下创业。

只是现在,造富神话远去了。2022年,有棵树营收同比下降56.11%至7.74亿元,接近2016年的营收水平;赛维时代的营业利润从2020年的5.34亿元降至2.14亿元。

行业里的人开始放低期待,比如方成亮,“现在想一年内赚到钱是很难的,最起码要两三年”。这是错过红利的后来者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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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南城1号交易广场门口的标牌正中间,有“华南城四少”的logo:有棵树、通拓、赛维、傲基(Auk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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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华强北,这个南北930米、东西1560米的商圈,拥有十余万从业者、上万家商户,与亚洲最大的电子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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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市场内,这些长不及一米的小柜台,就是深圳跨境电商的起点。“华南城四少”中的通拓、有棵树,都脱胎于此。摄/郑可书

深圳速度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孙汉山总是很忙。他作为嘉宾参加研讨会,与业内朋友聚会喝酒、出海钓鱼,还要腾出时间回复新人的咨询:“现在入场还来得及吗?”有人凌晨3点给他发消息:“亚马逊怎么做选品?”问题绝大多数来自90后。

孙汉山从业十多年,曾是“华南城四少”之一通拓的海外市场副总裁。2006年他到通拓时,这家公司刚从华强北的小柜台夫妻店,成长为拥有一两百名员工的企业。一位亲历的从业者说,那是一个“躺着赚钱”的时代。eBay刚进入中国,跨境电商公司从华强北拿货,上传商品,就有订单。另一位行业人士回忆,在eBay上,三四元人民币进价的数据线,能卖到2.99美元。

红利一直持续到21世纪10年代,主角变成亚马逊。亚马逊进入中国招商后的几年间,深圳卖家习惯“店群”“铺货”模式,上传大量产品、开设大量店铺,在平台上接近垄断某一品类,让消费者购买商品时,大概率选到自己的店铺;每件产品备货量不多,一旦销量爆发,就迅速补货。卖家能够快速测款、快速出单,快速将中国制造的产品送出国门。

这类打法从深圳扩散到北京、长沙,成为中国卖家的通行法则。亚马逊商品排名算法看重买家评论。“刷单”方式开始流行,商家们找服务商批量制造虚假好评,或在包裹中附带“好评返现”小卡片。

源源不断的美元、欧元流入深圳卖家的口袋。孙汉山是这种效率的见证者与受益者。1999年,他大学毕业,从安徽农村来到深圳,抱着赚钱翻新家里农民房的愿望;再进一步,或许能把父母接来深圳。结果,实现第二个目标只花了三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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