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国民车能否起死回生?

编者按：

拉达汽车，这个名字在前苏联国家内部可谓家喻户晓，堪比中国的桑塔纳、捷达。在2023年的秋天，《财经》记者走进了伏尔加汽车厂，作为俄乌冲突后首家到访的外媒，我们试图了解如下问题：昔日，外方合资伙伴1卢布出让股份退出，连安全气囊都曾供应不上，这家标志性的俄罗斯汽车厂现状如何？大量中国产汽车涌入俄罗斯市场，像拉达这样的品牌，后续如何打出自身特色，扩大市场规模？生活在这座汽车城的70万人，现在还好吗？

“你脚下站的地方可不一般，多位苏联领导人来参观时都曾在这儿驻足。”俄罗斯最大的汽车制造企业伏尔加汽车厂（AvtoVAZ）冲压车间的管理人员不无自豪地对《财经》记者介绍说。

伏尔加汽车厂的总部位于俄罗斯萨马拉州的第二大城市陶里亚蒂，距离首都莫斯科大约800公里，其生产的拉达品牌汽车在前苏联国家家喻户晓。

拉达是俄罗斯国民品牌车，在俄罗斯乘用车市场，占据着高达27.9%的份额。这家俄罗斯国有车企目前拥有大约1800家供应商，其中直接供应商600余家，在整个俄罗斯境内，伏尔加汽车厂创造了约100万个工作机会。

俄罗斯人看拉达，有着充满历史感的情怀滤镜，即便苏联解体后，外国品牌汽车涌进了俄罗斯市场，饱经俄罗斯严寒气候和坑洼道路考验的拉达，依然能够获得不少青睐。同时，由于西方国家近些年对俄罗斯的步步紧逼，拉达车也受到怀旧人士的追捧。

伏尔加汽车厂曾是俄罗斯和法国的合资车企，在2014年法国雷诺汽车入股后，伏尔加汽车实现了扭亏为盈。

直至2022年2月，因为俄乌冲突，工厂原本正常生产的节奏被打乱：海外零部件面临断供，安全气囊、防抱死系统成了紧俏货，为了汽车能够正常生产销售，相关政府部门一度放宽了准入标准；同时，随着欧美企业退出俄罗斯市场，雷诺宣布撤资，将其在伏尔加汽车厂的股权以象征性的1卢布价格出售给俄罗斯中央汽车与发动机研发研究所（NAMI）。

影响不仅如此，据俄罗斯媒体报道，2022年一整年，伏尔加汽车厂的销量下降了46%，仅为18.86万辆，俄罗斯乘用车市场的整体销量则萎缩了近60%。

时隔一年半，进入这座工厂，《财经》记者看到目前工厂产线上生产有序，一天三班倒，24小时不间断生产；为了保住产线上的3万名工人的饭碗，工程师用时两个月就恢复了汽车生产；受困零部件紧缺，只能生产手动挡汽车，为此，工厂正在政府的支持下，拓展本土供应商，打造自主可控的供应链。

这样看来，一切曾经很糟，一切正在逐渐恢复。“我们俄罗斯人的观点是，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你制裁我，我们就要表现得更加顽强。”俄罗斯人阿丽娜如是告诉《财经》记者。

现状：得益于友好国家生产如火如荼，不再缺气囊但只能产手动挡

20世纪60年代末，当时苏联提出要造老百姓买得起的车，建设了伏尔加汽车厂，由此诞生了有70万人口的陶里亚蒂。

城市随着汽车工厂的响铃而转运。“通往汽车工厂的主干道上，早晚高峰期都会堵车，通勤时间一过，很快就会回到日常的宁静。”伏尔加汽车厂的公共关系总监谢尔盖·伊林斯基（Sergei Ilinslkiy）说。

《财经》是2022年危机后首家得以进入伏尔加汽车陶里亚蒂工厂内部的外国媒体。整个工厂占地600公顷，工厂内部甚至有自己运营的内部公交系统，供工人在不同地点之间转移。在车间内部参观时，《财经》记者观察到，无论是冲压车间、焊接车间，还是组装车间，全部灯火通明，所有的设备都在满负荷运转。

汽车生产工人们实行三班倒的制度，保证工厂24小时不间断生产，甚至还有三分之一的工人为女性员工。她们更多地会被安排在质检环节，因为她们会比男性员工更加细心。《财经》记者在伏尔加汽车厂内见到的员工全部一丝不苟，“要为俄罗斯人民生产出负担得起的经济型轿车，这是俄罗斯领导人交给我们的任务。”伊林斯基对《财经》记者说。现如今，这样的使命感仿佛也挂在生产线上每一名员工的脸上。

“当雷诺宣布撤出生产线和管理层之时，对方评估认为陶里亚蒂的汽车工厂要停产至少一年。”伊林斯基告诉《财经》记者。这意味着汽车生产线上3万多名员工将失去工作机会，数万个家庭的生计都要受其牵连，更别提那些上游的供应商和下游的销售链条。

“但是在我们工程师和技术专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恢复了Granta的生产线，并在一个月后恢复了Niva的生产线。拉达的另一款主打车型Vesta则于2023年3月正式复工复产。如今，我们的工厂每小时下线54辆Granta、45辆Niva和40辆Vesta，预计到2024年，Vesta的产量还要提高到每小时60辆。”伊林斯基介绍称。

2023年，陶里亚蒂工厂仅用了八个月的时间就超过了2022年一整年的产量（22万辆），预计到2024年，全年产量有望恢复到50万辆。而且，伏尔加汽车厂还准备在2024年发布全新的Aura车型，后排座空间比现有的Vesta加长25厘米。Niva系列经济型SUV也将实现换代升级。

《财经》记者同时还看到，在工厂内部的生产线上使用着Kuka机器人、德国生产的冲压设备以及西门子的自动控制系统。“在我们的焊接车间，83%的生产设备已经实现自动化，而且我们能够独立控制自动化系统，不依赖任何外部条件。”该车间的一名工程师告诉《财经》记者。“在停工和复工期间，我们请了来自‘友好国家’的技术团队帮助调试并重启设备，当然我们也在购进新生产设备。”

“但是说实话，要实现生产线独立自主可控，包括硬件的采购和控制软件的完全独立，还需要几年的时间。”组装车间的一名工程师告诉《财经》记者。

尽管伏尔加汽车厂的公关部门和工程师们并没有过多强调他们在复工复产过程中遇到的实际困难，但还是有很多迹象显示他们的复工复产之路走得并不轻松。

在2022年危机最高峰期间的几个月，新下线的拉达轿车几乎都是“乞丐版”的，缺少了防抱死制动系统（ABS）、安全气囊和车身电子稳定系统（ESP），甚至尾气排放控制单元也有所缺失，以至于俄罗斯政府部门需要放宽某些准入标准，这些汽车才能进入市场销售。

到了2023年10月，ABS和安全气囊的供应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但是在市面上销售的拉达汽车仍然没有自动挡版本，车内依然缺少ESP系统。在莫斯科一家拉达的4S店里，一面墙上陈列着各种并不复杂的影音娱乐系统，然而这些都是用来给客户购买的基础车型进行升级的，这些用来升级的多媒体硬件系统都是产自“友好国家”的。

此外，《财经》记者还注意到，目前在陶里亚蒂工厂里下线的新车只有黑、白、银灰三种颜色。伊林斯基承认，“车漆颜料里面还有一些关键材料的供应没有得到解决。”但是如果消费者想要更多的车身颜色选择，可以在4S店里通过给车身贴膜解决。“这些贴膜的质量都是上乘的，可以用很多年。”一家拉达4S店里的工作人员介绍说，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贴膜色卡，足足有100多种颜色可供选择，不过这需要额外付费。

未来：合资外方回归尚存纸面可能，供应链自主可控提上日程

在2022年5月，雷诺出售其伏尔加汽车厂的控股权协议中还有一项条款，即雷诺拥有出售股权后六年内回购的选择权，也就是说雷诺可以随时选择回归俄罗斯市场。但在伊林斯基看来，雷诺回归的可能性极其渺茫。“我们工厂在2023年增加了400亿卢布（按当前汇率约合4.4亿美元）的新投资，如果雷诺回购股权，当然要把离开期间的新投资也算上，所以即使有回购的意愿，操作起来也会非常难。”伊林斯基说。

2023年前十个月，拉达经销商在俄罗斯全国总共销售了超过28万辆新车，在俄罗斯乘用车市场的占比达到40%。“拉达在B级车市场没有竞争对手。”伊林斯基说。

尽管在2022年地缘政治危机爆发后，中国车大举“进占”俄罗斯市场（俄罗斯人称之为“China invasion”），但2023年前九个月的俄罗斯汽车市场统计数据显示，奇瑞、哈弗、吉利、长安、一汽等品牌的销量加起来刚刚能跟拉达打个平手。

在陶里亚蒂工厂一隅，还有一条特别的达拉运动车生产线。比起Granta和Vesta普通车型的量产车间，Vesta运动车型（Vesta Sport）的生产车间就小得多了，而且几乎全部是手工组装。“我们可以根据不同用户的不同需求来定制车型，一辆车的订单我们也接。”拉达运动车的总经理弗拉季斯拉夫·内泽凡金（Vladislav Nezvankin）介绍称。

“而且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俄罗斯的气候条件，我们调试的车辆可以在零上40摄氏度的高温天气里启动，也能在零下40摄氏度的极端低温条件下启动。”内泽凡金说。

拉达运动车曾在多项国际拉力赛和场地赛上夺得奖项。就在《财经》记者参观期间，刚刚夺得“俄罗斯赛道系列赛”（俄罗斯最有影响力的国家级赛事）超级生产级别冠军的赛车手米哈伊尔·米特亚耶夫（Mikhail Mityaev）也走进来看他的赛车调教情况。在伏尔加汽车厂的博物馆里，就陈列着多辆曾经夺冠的实体车，以及曾经由两名捷克人驾驶环游世界的拉达老爷车。

“俄罗斯人选车买车，需要车背后的品牌故事，而拉达从来不缺少这样的故事。中国车企想要杀入俄罗斯市场，我给它们的建议是也要建立自己的品牌故事。”一名经销商告诉《财经》记者。从这个角度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俄罗斯人如此钟爱国民品牌拉达，即使它因为危机而不得不减配。

根据俄罗斯政府总理米哈伊尔·米舒斯京在2023年初签署的《2035年之前俄罗斯汽车工业发展战略》，俄罗斯乘用车平均国产化水平将从目前的43%提高到2026年的65%，到2040年提高到70%。新的政府战略预算里，44亿美元将用于在2025年之前加速汽车零部件供应本地化。这意味着伏尔加汽车厂享有得天独厚的本土车企优势。未来几年，中国车企如果想继续参与在俄罗斯市场的竞争，就必须在俄罗斯实现大规模本土化生产，或者使用当地零部件供应商。

早在2022年危机爆发之前，伏尔加汽车厂就已经实现了70%的生产本土化供应，其余需要依靠海外供应商。伊林斯基告诉《财经》记者：“危机期间，我们的供应商也面临供应链不稳定的状况，我们会根据自己的标准和生产要求，帮助供应商一起寻找替代产品。”

2023年9月，美国财政部外国资产控制办公室（OFAC）发布了新一轮对俄制裁措施，此次范围扩大至俄罗斯的基础工业和建筑业，伏尔加汽车厂、莫斯科汽车股份公司、Sollers等汽车生产商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当然会给我们的供应商带来困扰，影响我们的供应链。”伊林斯基说。“但若想借此打败我们，那就大错特错了。”伊林斯基说，他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经历过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时期，也见证过苏联解体的动荡年代，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再加上2014年和2022年因乌克兰而引起的地缘政治危机。“我们早就习惯了危机，也习惯了在危机里找寻出路，俄罗斯人是不会认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