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技术重塑卫生资源供给
作者: 辛颖
一场由AI掀起的生产力变革席卷全球,撞上素有“资源供给难题”的医疗行业,成为当下最热门的领域之一。
谷歌、微软等相继发布医疗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大模型,国内头部互联网企业亦纷纷布局。业内的共识是,在大模型基础上经过行业知识精调的模型,其特定工作表现,会优于未经优化的通用基础大模型。
医生们有了“自动化”的新工具书写病历、开具诊断方案,直接由AI医生来问诊的新产品也在筹划进行临床试验。
在需求端,国民“看病难”尚未得以完全解决,中国医疗行业仍存在医疗资源分配不平衡的结构化矛盾,医疗需求集中在基层,医疗人才和医疗资源却聚集在城市中的大医院。
技术在人类发展中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能成为解决现实问题的一个重大突破口。而AI技术的变革究竟能与医疗行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围绕这一具有前瞻性的话题,《财经》专访国家医保局原副局长、资深医保专家陈金甫,他从三个层面层层递进地分析了,在医疗领域技术取代人的服务的可能性,以及由此转变为医疗服务产品化、社会化供给的新模式,并最终产生资源供给、配置模式变革的深刻影响。
为医改带来新机遇
《财经》:有观点认为,中国医疗领域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是总量不足、结构失衡、水平不高,对此你怎么看?
陈金甫:医疗供给的总量不足是始终存在的,但也是相对的,是发展的,国民疾病谱在不断变化,社会对医疗服务需求日益增长,没有哪个国家可以说实现了医疗的充分供给。
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看到总量不足和结构失衡是相互关联的。结构失衡体现在医疗资源分布不均,既有区域性的失衡,也有不同医学专业上的失衡,这与公共政策相关,但一定意义上也是供给问题所导致的。
如果不解决结构问题,单纯从总量去讲发展,一味的扩大医院、增加床位数,只会让结构上的不足越来越严重,尤其在偏远地区、基层地区、部分专科上的问题更突出。
同样,近年来中国的医疗水平提升非常快,无论是硬件配备,还是医务人员的软实力都如此。但相对不断发展的复杂疾病来说,真正优秀的医生总是不足的,所以对更多的医务人员来说,还是相对水平不高,越在贫困地区越是如此。
此外,对于一个以消耗医生人力为主的医疗供给模式,要提升平均水平的难度本身就很大,不像药品领域,供给依赖于产品,提升产品质量和产能相对更容易。
所以,总量和水平问题,永远是相对的,结构失衡才是当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但如果能够破局医疗领域的供给问题,上述三方面都将有所缓解。
传统的解决思路是继续增加现有资源的供给,如增加政府投入,开办医院,购买设备,增加医生培训,包括前端的医学院扩招等。这种模式的缺点也很明显,资源总量的有限性和区域差异。
尤其是在一些并没有严重医疗资源不足的地方,过度发展,只会让大医院虹吸现象加剧。比如近年一些快速扩张的超大规模医院,并没有显著解决当地医疗资源短缺的问题,倒是加剧了区域内的医疗资源失衡,而且造成行业内卷,医院之间抢医生、抢病人。
另一种解决思路就是依靠技术,抓住技术变革的特定时期,推出一种新的工具,对医疗领域产生爆发性的改善。好比一个高速公路开通以后,一下就能把运力增加几十倍。
《财经》:技术的进步,让你看到这样的机会了吗?
陈金甫:现在正逢全球进入技术革命的爆发期,AIGC成为一个通用技术。有国际投资银行(高盛)的报告预测,AIGC会使全球3亿个工作岗位实现自动化,美国约三分之二的工作岗位会受到影响,其中25%-50%的工作可以被替换。
它所影响的领域基本上是高端技术领域,比如行政、教育、医疗等技术岗位,具有普遍替代的机会。
未来的大国博弈,关键就是技术博弈,进而是对人类发展的博弈。比如一个人年收入达到100万元,可以讲财务自由,这是由经济收入决定的。那么一个国家能不能实现发展自由,在大国博弈的条件下,将不再取决于传统的资源评价,而是看核心技术。
所以谁抓住了技术革命,谁就有可能取得未来的发展机会和解决当下最突出的问题,自然也包括医疗资源短缺的问题。
先看中国的药品市场,过去多年存在劣币淘汰良币的情况,比拼的是谁的销售费用高、产品就卖得好,而不是真正比拼企业的产品质量、成本控制、技术水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整个市场环境没有形成好的盈利模式,一般的低端药品就能产生丰厚盈利。
好不容易近十年药品市场进入了真正的竞争,通过药品审批调整、药品一致性评价、药品集采等一系列政策的推动,很多药企开始注重质量,投入技术创新,形成了一批头部的仿制药企和走向国际的创新药企业。相对来说,医疗端不具有这样充分的竞争环境,所以在技术的应用和发展上略慢一些。
要应对全球竞争,我们应该提早准备,能不能在这一轮技术革命中,不说弯道超车,至少要并驾齐驱。
重塑医疗供给模式的机会
《财经》:对人工智能应用在医疗领域,大家似乎要比其他行业谨慎得多?
陈金甫:确实,我们看到国际上也有声音,不能将AIGC大模型直接应用于医疗服务,其中有许多问题需要考虑。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技术已经在改变医疗供给模式。
如去年底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政策调整后,就像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几乎所有人都淋到了,而在我们成功应对疫情的过程中,技术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如果按传统的就医流程,发现自己得了新的传染病,我们一定去看医生,也就是从寻求人力的供给开始,每个医生依靠背后的一家医疗机构支持,机构依靠一套完善的诊疗规范运转,再加上一个主管部门来监督,就是形成1+1+1+1的资源消耗。
但显然当时医疗资源不足以支撑所有人都去医院看医生,我们靠什么?
首先我们依靠一个最简单的技术工具温度计,当时最重要的体征是发烧;第二依靠一个标准38.5度,这是人类依靠经验确立的可能产生危险的体温标准;第三依靠丰富的产品供给,即便在还没有新冠药的时候,我们也有其他各种退烧药、止咳药等缓解症状。
这说明,人们直接使用技术获得的服务,加上丰富的社会产品供给,可以解决相当一部分医疗供给的短缺,而不是必须寻求传统医疗机构服务。我们从这样一个不得不与传统医疗服务模式分割的变化,应该思考,投射到现有的社会资源供给状况和服务模式来看,有多少疾病是可以这样分割的。
类似的,高血压、糖尿病、一般的头疼脑热,甚至80%的常见病、基础病,我们都有成熟的诊断标准,其诊治的部分过程都是可以通过技术取代的,也就可以由社会化的服务主体提供。
所以,一个社会化的专业技术供给和市场化的产品生产体系,就会极大地弥补专业技术人员所能提供的服务,极大地降低人提供服务的时间和成本的消耗,以及降低人背后的一系列机构运转成本。
其实,技术进入医疗领域没有任何障碍,自古以来这个领域就是技术的集成地,只不过现在技术或者说产品越来越具有取代人的权重和份额,而且是颠覆性的。
《财经》:虽然AI产品越来越不容小觑,但在医疗领域,如AI医学影像产品,一些企业公布的准确率已达到90%以上,可是我们依然不能只由AI来完成阅片这项工作,每一张片最终都要经过医生审阅。
陈金甫:客观来说,医学影像的AI技术,是基于人类现有知识技能来审阅。只要技术是成熟的,那结果肯定是优于人的,当然存在小概率的错误。
从主观因素来说,一些不确定的领域是人的强项。所以,当人不相信机器的诊断结果,可以再找医生、专家做进一步的判断。除了手术,医生大部分的诊疗工作都不属于操作型医疗,更多是判断型医疗。
比如广大的农村地区,用一个医疗车去进行数据采集,给出数据诊断结果,如果患者存疑,可以就近去医院,这样已经会减少一部分人去医院问诊。
我们做一个简单的数据推演,如果技术可以取代人的服务30%,那就可以解决30%的医生人力资源短缺。
《财经》:医生和患者之间的信息差太大,患者没有办法判断是否可以相信仪器,患者会默认为你如果使用仪器诊断,那么仪器就应该是准确的。
陈金甫:能否看准一个疾病,医生和AI都是依靠两点,第一是数据采集的真实性和全面性,第二对数据的分析以及背后的判定标准。这些AI都可以解决,而且它比人能更好的做到同质化、更精准。
如果AI会误诊,那么医生就不会吗?
医学的概念本身不是求证医学,而是循证医学,所以很多医生都反感的一句话:某某某医治无效死亡。并不是所有治疗手段都必须有效的,我们只是比较治愈的数据。
其实,有机构统计过医院的复诊确诊率是50%以上,也就是大部分去医院看病的人,并不是第一次就能确诊真实的病症。病人在乡镇卫生院看不了,就去县医院,再不行去市里,去省里,去外省,这就是一个正常的确诊流程。有的是医生看不准,有的是看得准但看不了。这个流程在以人为主的服务中同样存在。
更极端的案例是罕见病。我们通常认为罕见病是少数群体会得的病,但“罕见”可能只是这种疾病和医疗发展中的一个阶段。第一,我们能够确定罕见病的技术和人员不够、水平不够,所以很难发现;第二,由于这个病以前没有发现过,所以人类还没有成熟的治疗手段,最典型的就是药物,价格非常昂贵。
误诊率的高低取决于人对疾病的诊断水平和成熟程度,以及掌握这种诊断水平成熟程度的人的稀缺性。而要推广一种技术,AI技术推广渗透率和速度,比人的传播速度要快得多。我们要把一个院士的大脑复刻到芯片上,技术就可以全球通用,但是你要把院士的大脑根植到每个医生身上,那得多大的投入,多长时间?
这样的变化已经发生,此前美国有一个四岁的孩子患上罕见病,前后三年看了17名医生,从儿科、骨科到各种专家,进行一系列检查,没有找出病因。孩子的母亲尝试询问ChatGPT,后者根据描述和检查报告,分析是罕见病脊髓栓系综合征(TCS),最终他们据此找到了一位神经外科医生,其一看报告就给出了和ChatGPT一样的结论,并指出了栓系的具体位置。
这可能是个案,甚至在一些顶尖的骨科医生眼中,这是很容易确诊的疾病,就诊过程如此复杂有些夸张。但这就是普通患者面对的真实情况,为了找到这个一眼就能确诊的医生,要花多少时间、多花多少钱、投入多少精力去打听交流,即便如此还未必能找到这个一眼就能确诊的医生。
这就是非常典型的,医疗供给方的专科稀缺性和需求方对医疗服务均等化、同质化的碰撞。
其实我们能看到,现在很多人已经习惯在网络上搜索一下自己的病症,有些就这样解决了,这就是社会化的技术服务供给的一种。就是逐步把大概率看医生,变成小概率,就是把原来的加法变成减法。
技术当然是有其局限性的,技术进入到卫生领域,越来越多人的服务会稀释出来,成为扁平化供给的产品,而医生又逐步的向前推进,继续在钻研新的疾病、新的临床试验、新的技术,这是个递进的过程。
不能用发展过程中的医疗事故作不改革的借口,不能用极端的案例作整体性的否定,公共事务的决策是讲概率,任何事情我们都不能以偏概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