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孩时代,谁来分担生养成本?
作者: 金贻龙很难说清楚,一天24小时有多少时间是属于佳西(化名)自己的。
早上7点起床后,她给1岁多的双胞胎儿子穿衣,目送5岁的大宝上幼儿园,9点前赶到公司。下班到家后,当丈夫陪双胞胎儿子做游戏时,她会花一两个小时给大宝讲故事,把孩子哄睡后,已是晚上10点,她再处理白天剩下的工作。
“没办法,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33岁的佳西是一位职场妈妈,她感慨,生育三个孩子后,家庭要付出的不光是时间,还有教育成本、职场中的隐形机会成本,这远比养育一个孩子要艰难得多。
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延续了近40年,如今故事迎来不同的走向。继“单独二孩”“全面二孩”政策后,2021年5月,中国再度放松生育政策,允许一对夫妻生育三个孩子。这一政策变动基于现实:中国的出生率低迷和人口增速放缓。
为提升人们的生育意愿,各地纷纷加码与生育相关的福利。据统计,已有20余个省份进行了新一轮的《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下称“条例”)修订,各地普遍增设了育儿假、陪产假,并延长生育假,还有地方直接奖励“真金白银”。种种鼓励措施是否见效,还有待验证。事实上,如何提振生育水平,并非中国独有的难题,世界上其他国家也曾经或正在经历类似的困境。
当下,像佳西一样的80后,被认为是受生育政策影响最大的群体。他们属于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父辈正在老去,而自身正处在事业发展的黄金期,在“老有所养”与“幼有所依”、“生”与“升”的多重压力下,他们与家庭该如何抉择?三孩时代,谁来分担养育成本?
甜蜜的负担
“选择喜欢的事,那你就得付出所有的热情,一定要想清楚再做决定,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养孩子也是一样。”这是佳西成为三孩妈妈以来最深的感受。
佳西是辽宁大连人,她和丈夫都是各自家中的“独苗”,2015年结婚,两年后,大宝出生。此后,一家人都围着这一个孩子转,当时“全面二孩”政策已经实施,生不生二胎,佳西和丈夫反复掂量。
等大宝到了3岁,佳西开始意识到:“要是哪天家里有个事要商量,而作为父母的我们又不在身边,孩子其实很需要有一个同根同源的人一起拿主意,这样才不至于让他独自承受压力。”这是佳西对生二胎的最初想法。
2020年2月,佳西被检查出怀上了双胞胎,她形容当时的心情:“非常崩溃。” 拿到检查结果后,双方父母曾产生过激烈争论,长辈们的考量是:头胎已经是个儿子了,再添一双,养不养得起?
养育三孩是一项成本高昂而回报甚微的“投资”。一度流行的段子“儿子是建设银行”,在一定程度上表达出人们对养育成本的担忧。
“有兄弟姐妹陪伴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心理、性格更阳光和健康。” 佳西一直这么认为。她从小羡慕多子女家庭的热闹场面,也享受把孩子搂在怀里的甜蜜感。在丈夫的支持下,2020年11月,佳西诞下二胎。从那时起,这位年轻妈妈真正体会到甜蜜的沉重。
这是佳西第二次坐月子,当地的到家月嫂均价已经涨到了每月1.2万-1.8万元,如果选择月子会所,则要2万元起步,有人觉得坐月子不值得掏这么多钱,但佳西坚信,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毕竟,家里老人对同时到来的两个新生命如何护理也没有经验,她和丈夫更是在“摸着石头过河”。权衡之后,她托熟人介绍了一位月嫂,出价1.5万元,这样能省下1000元中介费。
对于普通家庭而言,三孩的到来,不只是人口数量的简单相加,还有算不清的经济账。佳西估算过,一个娃一周就要喝掉一罐奶粉,尿不湿从早到晚换6片,两个娃用量翻倍,这两项固定消耗品每个月至少开支3000元。双胞胎出生后,他们还换了一套120平方米的新房子,如今每个月还贷款1万多元,对像佳西这样的普通白领来说,压力不小。
无法“开源”,那只能在“节流”上下功夫。佳西把大宝婴儿期穿过的衣物拿出来重新利用,亲戚家很多都是男孩,也能提供一部分。她还打算把大宝现在的玩具、书本都留好,等双胞胎兄弟长大了“接力”。
“有了三个孩子后,我和老公对自己更苛刻了,现在要把钱更多花在孩子身上。” 佳西说。
两代人的捆绑
除了经济账,是否愿意生,还取决于一个关键因素:家里的老人能不能帮忙带孩子——这个问题长期困扰着众多双职工家庭。
柳天(化名)是湖北人,2011年在武汉结婚成家,现在一所高校任职,朝八晚五,她喜欢在朋友圈记录家庭的幸福时刻。在儿子6岁那年,柳天意外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当时,婆婆60岁出头,身体还算硬朗,综合考虑后,她便要了二胎。“老人也带得动小孩,我想,那再要一个也没什么不好,俩娃今后还能有个伴。”
在柳天的讲述中,她之所以仍有勇气生育,一个不可忽视的条件是:她和老公都来自多子女家庭,今后四个老人的养老压力不必全部压在一个家庭身上,这让她可以把更多精力花在孩子的日常照料和教育上。
在1990年的央视元旦晚会上,小品“超生游击队”给一代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长一段时间里,农村及流动人口被认为是对生育率贡献最大的群体。但在研究婚姻与家庭、人口问题多年后,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许琪发现情况已经有了变化,相比在体制外工作的女性,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学校等体制内的年轻女职工才是目前生育二孩、三孩的主力人群。
“体制内的工作环境对女性生育更友好,单位会严格执行国家产假制度,女性生完孩子之后,可以较好地兼顾工作和家庭。”在许琪的观察中,这些女性一般都是城市中产,生活稳定,接受过高等教育,有自己的职业抱负,对她们而言,孩子不仅要养大,更要养好,她们的物质条件和资源也能满足自己对孩子的期待。
但毕竟多生一个孩子,无形的压力会贯穿于家庭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具体到个体身上,柳天明显感觉家里人手更紧张了。她回忆,离临产只剩半个月时,婆婆生病住院,公公在过马路时遭遇交通事故,两位老人前前后后住院一个月,虽然最终并无大碍,但还是让全家人紧张不已,而在外地工作的老公抽不开身,又需要照看上幼儿园的儿子,最后是请姐姐过来帮忙,柳天的压力才小了些。
在教育领域工作的柳天清楚,孩子父亲平时不在身边,她需要在孩子教育上倾注更多精力。在柳天二胎怀孕四五个月的时候,儿子有一天晚上11点多仍不肯睡觉,哭着闹着要玩积木,她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关了灯,这时儿子朝她闹情绪:“妈妈,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喜欢你肚子里的孩子,我只想你们喜欢我,我也只喜欢我自己。”等到第二天,柳天再次问儿子的真实想法,他却改了口,“我没说这话啊。”出生后的二胎是个女孩,儿子还买了一份礼物送给妹妹,这让柳天很宽慰,从那以后,她也更加懂得照顾孩子的心理需求,做到一碗水端平。
《财经》记者与柳天的电话采访约在一天下午5点10分,但只聊了20多分钟,听筒那边就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柳天正领着3岁的女儿去接放学的儿子,婆婆会在这个间隙做晚饭。接下来的晚上,等待柳天的是,给儿子辅导功课、教女儿识字……
“除了上班和睡觉,我的时间都是碎片的,尤其是生了二孩,基本没有自己的空间,孩子的社交就是我的社交。” 柳天打趣。
虽然大部分精力和孩子捆绑在一起,但在二孩妈妈中,柳天的压力算轻的——高校的工作有寒暑假,几乎与两个孩子的假期同步,她会用好这个时间,陪伴孩子课外阅读,或者带孩子到丈夫工作的城市团聚。在婆婆的帮衬下,总体上,柳天可以做到工作与家庭两不误。
这是很多在体制外工作的家庭所面临的一大烦恼。柳天的朋友李斌(化名)是一位二孩爸爸,他和妻子都在企业工作,如果忙起来,要加班到晚上八九点,甚至更晚。妻子的下班时间稍早,但公司路程远,不一定能在大孩小学6点托管结束前赶到。唯一在家的是李斌的母亲,老人从幼儿园接完二孩后,就要开始准备晚饭,无暇再去接大孩。在没有富余人手的情况下,大孩只能在浩浩荡荡的接娃大军中,跟着顺路的家长走回家。到了寒暑假,李斌夫妇更加没时间照顾孩子,只好送回农村老家“散养”。
“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到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城市社会是通过单位组织起来的,在婴儿照料方面,很多工厂、国企、事业单位盛行自办托儿所和幼儿园,有专人负责看管0-3岁学龄前儿童,服务也许并不完备,但哺乳和基本照料不是问题,现在不一样了,单位制解体后,国企纷纷改制,当初自办的托儿所、幼儿园被大规模砍掉,而我们并未建立起一套有效的社会化的婴幼儿照料体系,导致现在学龄前儿童的照料责任和成本只能重新回归家庭。”许琪表示。
老人进城带娃,成了很多像柳天、李斌这样的家庭内部分担抚养成本的选择。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数据显示,2015年,中国“随迁老人”近1800万人,占全国2.47亿流动人口的7.2%,其中专程来照顾晚辈的比例高达43%。
与此同时,当大家庭向新家庭进行人力、资本倾斜时,育儿观念的代际隔阂正在一个个小家庭上演。李斌常叮嘱自己的母亲少给孩子吃糖和零食,但他发现,母亲当时听进去了,但日常依然照旧,“老人们总觉得怎么能哄孩子开心就怎么弄,图个省心。”回老家后,孩子更是沉迷在电视里,老家条件有限,大孩的兴趣班也只能中断。
李斌明白,母亲正一天天老去,迟早还要兼顾生活在老家县城弟弟的孩子。李斌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自己得再找得力的保姆——这是“双职工”家庭生育二孩、三孩后的现实处境,仅靠家庭内部有限空间内的自我调节。
育儿焦虑
李斌比38岁的妻子大一岁,最初对于“生不生二孩”“什么时候生”,他是有过犹豫的,因为担心自己年龄太大,挣钱能力赶不上孩子未来的教育消费。但妻子打心底喜欢孩子,他也反复权衡了家庭的经济实力,现阶段养育两个孩子似乎并非不能实现。可短短几年过去,李斌当初的教育焦虑照进现实。
李斌的二孩不到4岁,他就近找了一家幼儿园,每年学费1.5万元,另加5000多元伙食费。“老大当时上幼儿园,一年学费才1万多一点,这中间只间隔了五六年,价格又提高了,这还只是很普通的幼儿园啊。”李斌感叹。
事实上,李斌所在的武汉,幼儿园收费差距巨大,他去隔壁小区的幼儿园打听过,一年学费高达2万元,柳天也听说,“有的娃上幼儿园一个月学费5000元。”公办难进,不少家庭只能投入加倍的金钱上私立,买一份安心。这个时候,便利性才是第一考虑要素。
两个孩子的教育费用、家庭生活开销、房贷等,每个月的支出至少2.5万元——在不追求学区房的前提下,李斌和妻子的收入刚好维持收支平衡。“现在家里不能出任何意外和差错,否则真不知怎么办。”李斌说。
纵使压力大,李斌还是坚持给大孩报了两个兴趣班,一个是羽毛球,每周五上课,另一个是舞蹈,每周六上课3小时,一年大概花费七八千元。“都是孩子喜欢的,舞蹈从幼儿园学到了现在。”李斌说。
腾讯理财通、21世纪经济研究院联合发布的《2019新中产家庭消费与理财报告》显示,2019年,中国新中产人群在支出结构上,子女教育是支出最多的三个领域之一,55%的新中产家庭子女教育支出占总支出比例在10%-30%之间,9.9%的家庭子女教育支出占总支出比例超过50%。家庭年收入越高,在子女教育方面投入越大。
“有些家庭让孩子礼拜天上各种辅导班、兴趣班,一年要花十几万,从文化课到音乐、跳舞各种都有,这些孩子很早起床出去,一整天都在外面,这在双减之前很常见,现在才好了些。”这是上海一位二胎妈妈观察到的情况。
对于养育压力,许琪认为,一部分原因是中国人普遍对下一代抱有很高的期待。他说:“东亚国家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总是希望一代超过一代,大家什么事都强调竞争,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小孩输在起跑线上,这种育儿观念不仅给小孩造成心理压力,也给家长带来经济负担,过去几十年,家长在孩子身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太多的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