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陈杰:我不追热点,我希望我的报道成为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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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经》杂志联合“巨浪视线”,推出系列影像专题视频节目——光刻。文艺评论家杨浪陆续对话数十位中国摄影家。通过访谈回顾摄影家们的创作与经历,再现他们镜头下的高光时刻。

本期嘉宾为摄影家陈杰。

访谈/杨浪  编辑/黎立

杨浪:咱们终于谈上了,本来应该是三个月以前的事情。巨浪光刻,关于中国当代纪实摄影这一组系列访谈已经在2021年进行了一季,我们一直准备跟陈杰做一次深入的访谈。中国纪实摄影是一个继承性的东西,我听一些年轻的朋友跟我说,浪哥你弄了半天都是这帮老的,我说当我们做一组纪实摄影回顾的时候总是绕不开他们。当然,当代纪实摄影并不只是那一代人创造的辉煌,我觉得陈杰就是年轻一茬的代表之一,你是70后?!

陈杰:1973年的。

杨浪:那比我小20多岁,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比我们年轻一茬的摄影师,而且你的影像作品和摄影理念,对于丰富当代纪实摄影的画面、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都起了一些独特的作用。所以很期待跟你聊一聊。

我记得六七年前,在中国传媒大学一个活动中,第一次听你讲你的摄影理念。

陈杰:是讲日本大地震那一次?

杨浪:具体的案例我记不住了,反正是六七年之前。

陈杰:应该有两次。

杨浪:有白岩松、敬一丹,颁一个什么奖。

陈杰:给我颁了一个年度致敬人物。

杨浪:就是那次,我突然间发现你居然当过兵,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的,所以我就想这也许是很多纪实摄影的特质,有一种军人式的孔武和坚毅,所以我觉得对你的影像又多了一层理解。

谈及你的作品和它产生的重大社会影响,我想还是从悬崖村这个故事开始,这个故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很想听你具体地讲一讲。

陈杰: 我有一本书,就是这本,它以陈述事实的角度把悬崖村从发现到追踪采访的整个过程,包括后来的变化和结果忠实记录,事实上对我个人来讲,我可能思考的范围要比这个更广泛一些。很多东西还在里面酝酿、发酵。

杨浪:我就是看这本书才意识到这个题材不只是一组纪实摄影,其实在你拍它之前,你对悬崖村现象已经有了解、有积累了,怎么拍,不是那么简单,还有点阻挠,拍完之后怎么改变这个村子的面貌,其实它不单是一组影片,更是一个社会事件。

重返一线

陈杰:从我的职业生涯来讲,我以前在《新京报》担任主编,后来辞去主编回到一线做首席记者,就是在于我觉得一个摄影师需要持续用作品来说话,单纯做摄影记者这个岗位,很多东西是碎片化的,它很难在我的思维里面形成一个完整的结构,或者是一个系统的东西。我辞去主编的目的,就是在于我能不能以个人的出发点来寻找一种个人发展之路,换句话说,我要让自己的摄影更有体系,必须主动突破,如果我再按报纸这种传统的碎片化的方式去操作的话,就很难建构起来。

后来我辞去主编职务,向报社争取到一些空间,我可以不接受委派任务,完全由自己独立操作、独立选题、独立采访、独立写作。这种情况等于背水一战。

杨浪:这是哪一年?

陈杰:2014年、2015年左右,我当时说了一句话,我说我辞去主编回到一线,要么成为笑话,要么成为传奇,我就是要背水一战。

杨浪:现在听着有点传奇,一般来说,摄影记者都是通过拍片晋升到图片总监,你已经是业界非常有影响力的《新京报》主编,义无反顾地要求下沉到一线去。

陈杰:我觉得这是一个对我来讲必然的选择,从当兵到后来做主编,包括在主编这个岗位上我还经常出去采访,去拍摄,脱离一线之后人觉得不够踏实,很多东西你无法系统地建立起来。

到悬崖村这个地方也是一个偶然事件,为什么能够采访到悬崖村,因为我当时在做一个关于长江流域生态和人文的调查,是对整个流域进行调查。

杨浪:你规划的选题是做长江上游的生态问题?

陈杰:生态和人文。实际上我从2014年自腾格里沙漠报道之后,就开始长期关注中西部的环境问题。

杨浪:这就是你说的辞去主编下沉一线去建立系统性、完整性对社会的观照,原来是从这儿出发的。

提升认知

陈杰:对,首先我是从环境入手的。2014年7月,我做的第一篇报道是关于青海木里煤矿,讲的是三江源头的生态破坏,但是很遗憾,那个稿子在上版的时候,因为各方面的原因撤下来了,让我很沮丧。后来第二篇我推出了腾格里沙漠的污染报道,以至于推进了整个环保风暴,这使我后来持续在环境问题上发力,做了很多报道,基本上每篇报道都能引起高层重视,有的由国务院挂牌督办。

那时候我更多做环境问题,一开始也是碎片化的,一个点一个点去做。

杨浪:比如腾格里沙漠、三江源。

陈杰:对,也有其他区域,比如中部地区、西部地区,包括福建、青海、甘肃等等。

在这个碎片化的过程中,单个案例去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存在着一些知识或者专业能力储备的不足,我就不断去弥补这方面的缺失,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形成自己对环境问题的一个整体认识,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基本认知体系,对整个中西部环境问题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所以在后来做环境问题的时候,不单单从个案去分析它,而是从总体上进行观察,思考造成问题的根本原因在哪里。

杨浪:所以开始调查长江中上游的生态和人文的问题,就到了这个区域?

陈杰:对,后来就开始做长江中上游流域。长江流域经济是最发达的区域,上游地区的生态直接影响到下游,上游相对贫困,它的生态状况其实没有很好、系统地呈现出来。

在做调查的过程中,我随着一个著名的探险家,也是地质学家,叫杨勇,他长期在凉山这一带做社会调查,他的年龄跟您差不多,是一个非常有探险精神、非常有智慧的一个人。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听说在凉山这个区域有一个悬崖村,处于台地之间,在这个地区聚集着一些人,他们上下要爬藤梯。我问藤梯是什么样?他说很陡很陡,我很感兴趣,我问在这个年代还有人这么生活吗?当时大概是在2016年初的时候。

杨浪:但是杨勇也没有去过现场。

陈杰:他也没有,只是听说。我就提议说我们在长江调研的过程中抽个时间,去这个地方看看,他说他也想去看。

他跟当地政府很熟,把这个想法跟当地政府沟通了。实际上当地政府对悬崖村的生存状态也很头疼,不仅是这一个悬崖村,整个那片区域的发展都受到交通条件、自然资源和教育资源的制约,发展很不均衡。杨勇本意是想通过做地质调查,试图做一些关于生态旅游资源规划,我就跟我的妻子刘旻一起参与了进去。

杨浪:刘旻是悬崖村的第二作者。

陈杰:是的,她对地理和自然资源这块非常有见地,等于我们就形成了三个人的组合。其实杨勇跟我讲的本意,就是希望我们去看看那里,把他的观点阐释出来,把现状阐释清楚。通过报道把这里的旅游资源介绍出去,助力这个区域的发展,希望引起外界的关注。

杨浪: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新闻选题,它还带点科考性质,带点区域经济旅游资源开发考察规划的性质,是一个多功能复合题。

陈杰:对,我觉得这也是作为一个媒体人做事情应该倡导的一种范式。我们去做一件事情,不单纯是满足于我对这个新闻报道本身,我更期望我的报道能够引起一定的关注,最终能够客观地把这个地方的现状介绍出去,让决策部门,或者让公众能够对这个地方予以关注,尽可能推动它的发展。

杨浪:这一上来就提出了一个非新闻的思路和方法论问题,我们此前谈的纪实摄影,大多围绕新闻类的纪实摄影,摄影记者在某一个事情上的报道产生了社会影响,然后再把这个题目撑开。而你所提出的问题其实是更具有社会性,正好你没有单位的选题限制,可以主动调查了解这个既宽泛又典型的题目,过程中还遇到杨勇老师,他把你带到了这个村,这个有意思。

陈杰:通常来说我会选择对我在专业上有支持的人,对问题有更深刻看法的人一起合作,大家形成合力来解决发现的问题。我在做很多选题的时候,可以说目标很明确,且不是那种功利目标,我很在意我们介入之后能否改变现状。对我来讲,摄影是我在实现某种可能性的表达手段,而且我觉得影像的呈现效果,能够很好地推动人们形成同理心。

杨浪:同理心。

陈杰:对,大家通过影像能够感受到一些东西触及心灵,我希望通过影像触动你,然后来推动一些温和的改变,这其实就是我很明确的目标。

杨浪:我们今天会从不同的角度谈到陈杰对纪实摄影的理念,咱们现在说回2016年,你们跟杨勇初到悬崖村。

初识悬崖村

陈杰:当时是县里的一个办公室主任,还有一个乡里的党委书记,叫阿皮几体,他们都是彝族,带着我们前往悬崖村。进悬崖村的路并不是从现在的天梯走,是走另外一条更难的路,我们整整走了六个小时,从下午走到夜里。

杨浪:步行吗?

陈杰:步行,那条路完全是探险式的,我们在往山下走的时候,悬崖村里接到通知了,去了十几个年轻人在半路上接我们,包括给我们做中间给养。我们带着设备和睡袋,他们带了一些食品,到中间的时候吃完了继续下山。这大山有三层,先到达最高那一层,海拔2000多米,那个地方是平的,是通路的,可以俯瞰悬崖村,悬崖村所在的位置海拔高度大概1200米到1400米,距离山脚下的国道落差大约800米,所以悬崖村处在中间那一层台地上。

杨浪:这相当于野战行军,还有悬崖村的村民带着给养到半路上去接应你们。

陈杰:对,因为那条路是废弃的,我们带着砍刀,有几个村民在前面开路。

杨浪:乡党委书记和县办公室主任陪着你们。

陈杰:都陪着,路途艰辛,猴子多,还有蛇在路中间,我们扔石头把它赶走,才敢过去,那是我对悬崖村的第一印象,当时还不知道那条有藤梯的路。

我们到了村里以后,全村的人把我们当新鲜事来看,因为村里很少有外人来,尤其刘旻是一个女性,他们说这个地方除了嫁进来的,再没有外来的女性来过。

杨浪:当地没有丝毫的旅游市场,是吧?

陈杰:没有任何旅游,那个地方全部是封闭的状态,不存在旅游一说,而且我们去的时候,村里几乎没有人会说普通话。除了呀呀学语的小孩儿就是老人,年轻人很少,族长在外面打过工,会说一点汉语。这是我们第一次跟悬崖村的碰撞,当时是夜里到达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晚上我们就睡在猪圈顶的平台上。

杨浪:连个学校也没有吗?生产队也没有办公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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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支尔莫乡阿土列尔村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悬崖村”,72户人家居住在这里,这个村处于美姑河大峡谷断坎岩肩斜台地,所在位置就像三层台阶的中间那级,海拔1400多米,与山下的学校及公路垂直落差约800米。摄影/陈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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