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难关,越需要企业家精神
作者: 马克
《繁荣与衰退:一部美国经济发展史》
(美)艾伦·格林斯潘等著
束宇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11月

《繁荣与衰退:一部美国经济发展史》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它的结尾,在回顾了1776年-2017年美国波澜壮阔的经济史之后,作者留给读者一个忧虑的结语:“美国被困在自己制造的铁笼中,失控的权力和考虑不周的法规迫使它的表现远远低于其潜力,美国拥有打开笼子所需的所有钥匙,最大的问题是它是否有政治意愿去转动这些钥匙。如果没有,美国的增长率将永远下降。”
本书的作者艾伦·格林斯潘1974年-1977年担任共和党总统杰拉尔德·福特的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1987被共和党总统罗纳德·里根任命为美联储主席,一直任职到2006年,其间共事了三位共和党总统和一位民主党总统。
格林斯潘在书中回顾了美国如何用118年登顶世界最大经济体(1894年),又如何在其后123年保持了这一地位。书中的总结固然精辟,但也担不起“破译美国经济成长密码”的盛誉,因为诸如拥抱创造性破坏、商业立国、乐观主义、法治、产权保护等,在别的美国经济史著作中也有充分论述。
这本书真正的价值,在于作者亲历了两个完整的繁荣与衰退周期,且都身处决策中心。因此,作者的视角和思考,与其他经济史作者的旁观者视角大为不同。
里根经济学应运而生
格林斯潘为福特总统服务时,美国正处于战后最严重的衰退,并面对一种新型经济现象——滞胀。他首次出任美联储主席时,美国经济已在里根繁荣期的高潮。其后他经历了美国的“新经济时代”,卸任第二年,美国又陷入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
“美国被困在自己制造的铁笼中”, 格林斯潘在书尾说的是2017年的美国,其实放在他步入权力核心的上世纪70年代同样适用。近半个世纪以来,美国经历了八位总统,打开铁笼的钥匙始终都在锁眼里,但拥有转动钥匙的政治意愿的总统只有一位,那就是1981年-1989年间担任美国总统的罗纳德·里根。
里根上任前,美国内外交困,国民信心降到二战以来的最低点。政治上,苏联咄咄逼人,向东入侵阿富汗,向南进驻越南金兰湾,美国则前脚从越南狼狈撤退,后脚就遇到伊朗革命,驻伊使馆人员被扣作人质长达一年却束手无策,让全世界看了笑话;经济上,一方面陷入滞胀,一方面钢铁、家电、汽车等一个又一个支柱产业在日本企业的竞争下节节败退。1979年,《日本第一》一书横空出世,畅销全美,作者是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
里根当年的经济政策被称为里根经济学,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来自供给学派,后来因为里根人气越来越旺,干脆直接叫里根经济学了。所谓供给学派,对立面是二战后统治西方世界的凯恩斯主义,凯恩斯从自由放任资本主义导致大萧条的惨痛教训出发,主张加大政府支出,通过政府调节社会总需求来调节经济。这套做法头20年行之有效,经济增长的同时贫富差距缩小,社会由金字塔形变成纺锤形。但到了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凯恩斯那一套就不灵了,标志就是滞胀。凯恩斯主义的毛病是政府在扩大需求的同时抑制了生产,如果说大萧条是生产过剩、需求不足的危机,那么滞胀就是需求过剩生产不足的危机。
于是强调激发生产端活力的里根经济学应运而生。怎么激发呢?第一是减税,当时整个西方盛行大政府+福利主义,个人所得税和企业所得税都非常高。美国个人所得税最高税率70%、最低税率14%,联邦公司所得税最高税率46%、最低15%。辛辛苦苦创业打工挣到的钱,老大一部分要交给政府,同时政府官僚体系越来越庞大、福利主义养懒汉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这让很多人想:“我为啥要这么努力,不如躺平吃福利。”里根呼应了民意,就任后大幅减税,个人所得税最高税率降到50%(第二任期降到28%)、最低税率降到10%,联邦公司所得税最高税率降到34%。
第二是放松管制。美国人是地球上最富创业精神的一群人,从铁路巨头范德比尔特、钢铁巨头卡内基、石油巨头洛克菲勒、金融巨头摩根,到电气巨子爱迪生、汽车巨子福特、IT巨子沃森和诺伊斯,美国历史就是一部洋溢着企业家精神的商业史。哈佛大学商学院教授、商业史专家理查德·S.泰德罗更是说:“企业家是美国梦的主要缔造者。”
但是,到了凯恩斯主义盛行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管制经济和工会福利主义无处不在,美国的企业家精神日渐暗淡,无法抵挡崛起的日本和德国公司,美国引以为傲的汽车工业一败涂地,其中克莱斯勒濒临倒闭。里根的对策,是通过解除政府管制(市场准入、价格控制等)和削减社会福利开支来唤醒美国人的企业家精神和创业意识。
里根第一任期的后半段和第二任期,美国经济维持了长达六年的繁荣,高增长低通胀,一举扫除了多年的滞胀阴影。但是,他最大的贡献是重新唤醒了美国人的企业家精神。美国并未在钢铁、家电、汽车这些传统行业夺回领先地位,但里根引领美国进入了“新经济”时代。30多年来,IT、互联网、云计算、人工智能、新能源、生物医药、基因工程,美国企业家在这些新经济领域英雄辈出、群星璀璨,丝毫不输给他们那些打造了世界第一经济强国的前辈们。正是这些企业家们,让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行一时的日本第一论和美国没落论落了空。
中国需要企业家精神
他山之石,鉴古知今。虽然中美两国在政经制度、文化传统上千差万别,但在经济体量和市场规模上,却是世界上仅有的可资对比的两个国家。相较美国,中国更需要企业家精神,更需要创业创新意识,因为美国的自然资源远比中国丰富,宜居国土面积远比中国巨大,海岸线远比中国漫长。中国只有尽最大努力培育人力资源优势,方能弥补自然资源的劣势。
改革开放让中国创造了人类经济史上最辉煌的奇迹,40年间从一个人均GDP不足200美元的赤贫国家,发展为人均GDP超过1万美元的中上收入国家(按世界银行分类),中国也是最有希望摆脱“中等收入陷阱”、步入发达国家行列的发展中大国。那么,中国继续往上走,面临的障碍是什么呢?答案就在表1中国GDP结构图里。
表1:中国GDP构成

一国的GDP是该国一年里创造的总财富,包括商品和服务。表1是用支出法统计的中国GDP,统计的是财富的去向,是被本国居民消费、被政府消费、被企业消费,还是被外国消费了。企业的消费其实就是投资,刨除投资中发给员工的工资奖金、付给供应商的货款之后,就是资本形成,包括固定资产和存货。外国的消费就是净出口,出口减去进口之后的差额,这个差额有的国家长期为正,比如中日德,有的国家长期为负,比如美英法。
从中国近五年GDP结构来看,最大的问题是居民消费过低,企业消费过高。换句话说,当年新增财富中,企业拿走的最多,居民占有的偏低。在GDP过万亿美元的大型经济体中,中国是唯一企业占比超过40%,居民占比低于40%的国家。其他大型经济体,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普遍在50%以上。这种结构之下,中国经济的特点就是老百姓挣得少花得也少,企业挣得多花得也多,体现在增长动力上,就是投资大于消费。当然,中国企业消费有特殊性,这点我们后面再讲。
如果和美国、日本做一个对比,中国经济重企业轻居民的特点就会更加直观。由于疫情这两年的数据有特殊性,我们选用2019年的数据做对比,如图1、图2、图3。
图1:中国2019年GDP构成

图2:美国2019年GDP构成

图3:日本2019年GDP构成

看到这里,可能有读者会问:经济由投资驱动为啥不好呢?
对于后发国家,工业化加速阶段由投资驱动是好事,这意味着有望实现跨越式发展,因为后发国家不可能像先发国家那样,用一两百年时间慢慢从农业国变成工业国,而是要用几十年走完人家一两百年的路。这就需要集中资源投资交通电力工业装备等基础产业,导致GDP中的高资本形成率,日韩都经历过这个阶段。但是,1955年-2019年间,日本GDP中居民消费率从来没有低于过50%,最近20年则稳定在55%-60%之间。
中国经济的特点是数十年来投资占比一直过高,消费占比一直过低。经济长期由投资驱动,意味着经济增长并未实质性地改善民生。
读者的另一个问题可能是:你在文章开头不是大力鼓吹企业家精神吗?中国GDP中的企业消费率高,不正好说明中国企业家敢于投资、有企业家精神吗?
的确,中国GDP中的企业消费率是美国的2.4倍、日本的2.7倍,但这并不说明中国的企业家精神更旺盛,请看图4。
图4:民间投资同比增速

从2005年开始,中国民间投资增速一路下滑,2020年低至0.6%,近乎零增长。2021年出现可喜变化,反弹至7%,但从国家统计局的整体统计数据(包含各经济主体)来看,此前最有活力的部门,如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12.1%)、批发零售业(-5.9%)、文体娱乐业(1.6%)、房地产业(5%)等仍然负增长或低增长,而这些都是民营企业集中的领域。
在民间投资低迷的情况下,中国GDP中的高企业消费率就靠国有企业支撑。国企投资中的相当部分应算政府投资,但被统计为企业投资,这一点在比较中外数据时要特别注意。一般而言,政府投资的特点,一是效率低,投资于传统产业时是低资本回报率,投资于新兴产业时是高失败率;二是创造就业的能力不足,因为政府的投资方向多为资本密集型行业,对劳动力的需求少。
因此,中国GDP中的高企业消费率,说明的恰好是中国经济中的企业家精神不足,而我开篇所论述的,则是经济增长的源泉来自企业家精神,经济转型升级的动力来自企业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