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经济战通胀
作者: 江玮2022年夏天,欧美国家的通货膨胀随着高温天气一起节节攀升。
美国在6月的通货膨胀率达到9.1%,为41年来最高。9.1%也是英国今年6月的通胀率也达到了8.2%,比5月的9.1%略有回落,英国上一次通胀水平达到如此高的程度还是在1982年3月。
从去年春天开始,美国的通货膨胀开始加速上升。为遏制通胀,美联储于今年3月宣布将联邦基金利率上调25个基点,开启了新一轮加息周期。截至7月底,美联储已四次加息,年内累计加息225个基点。但加息带来的风险之一是经济放缓,如何在缓解通胀和避免出现经济衰退之间取得平衡将是对美联储主席杰罗姆·鲍威尔的考验。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时任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克尔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将联邦基金利率从11%大幅提升至20%,在驯服通胀的同时却也使美国经济于1980年至1982年陷入严重衰退。
美国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所长亚当·珀森(Adam Posen)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表示,为了缓解通胀采取的加息举措可能使美国经济出现衰退,衰退或将在今年四季度或者明年一季度到来,但不会是很严重的衰退。“更像是20世纪90年代末和2000年左右的衰退,而非20世纪70年代或者2008年那种大规模的衰退。”珀森说。
尽管关税并非应对通胀的灵丹妙药,但为了减轻民众生活成本的压力,拜登政府正在权衡是否取消前总统特朗普对中国商品加征的部分关税。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研究显示,虽然取消对中国商品的关税只能使消费者价格指数(CPI)直接下降0.26%,但最终可以使美国的通胀率降低1%。

与美国相比,俄乌冲突对欧洲能源价格的影响更甚。严重依赖俄罗斯能源的欧洲国家在过去几个月物价飙升,欧元区19个国家的通货膨胀率在今年6月达到创纪录的8.6%。7月21日,欧洲央行宣布了11年来的首次加息,将三大关键利率提升50个基点。虽然加息时间晚于美国,但珀森指出这是因为欧洲的通胀问题出现得比美国晚。“他们行动得晚,并不代表他们滞后于曲线”。
离开欧盟的英国则面临更大的麻烦。英国央行警告说,英国的通货膨胀率将在今年晚些时候突破11%。英国央行在去年12月率先上调了基准利率,连续五次加息之后,利率已经从去年12月的0.1%升至目前的1.25%。
珀森曾经担任英国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在他看来,尽管英国央行的加息幅度超过了美联储,速度也更快,但仍落后于英国经济的需求,英国需要更高的利率才能压制住通货膨胀。
高通胀、低增长的现状让人想起20世纪70年代。面对当时出现的滞胀,发达经济体大幅加息,在发展中经济体引发一系列金融危机。世界银行在今年6月发布的全球经济展望中发出预警,认为现在的形势和几十年前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供给侧扰乱、增长前景放缓、为控制通胀而实施的货币政策紧缩给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造成不利影响。但珀森指出,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20世纪70年代的滞胀不会重演,除了英国面临相似的危险。

美联储行动太迟
《财经》:美国的通货膨胀率创下40年来新高,这会是这轮通胀的顶峰吗?
珀森:我认为美国的通货膨胀率很快就会见顶。能源带来的冲击正在减小,而且对美国的影响不像欧洲那么严重,财政和货币政策都在收缩。所以美国的通货膨胀率很可能接近顶峰,大概会在8月,也可能是10月,快了。但我得承认,我原本以为它大概在6月就会达峰,但是并没有。
《财经》:半年前你说美国大概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使通胀回落到接近2%的水平,现在你的看法有变化吗?
珀森:美国的通货膨胀率再过一年也不会降到3%以下,大概需要18个月。但我认为等到明年1月我们会看到非常明显的下降趋势。
《财经》:你认为美联储将通胀目标设定在2%是一个过低的目标,为什么?
珀森:有几方面的原因。首先,我们将会回归一个利率非常低、呈低利率趋势的世界,也就是拉里·萨默斯所说的“长期性停滞”(secular stagnation)。身处这样一个世界,如果出现问题,央行降息的余地不大,因为利率本来已经很低了。因此,央行称之为“零利率下限”或者“有效利率下限”的问题仍然存在。
其次,我认为应该把通胀目标提高到3%的原因在于,我们将在能源领域经历一系列供给冲击。未来几年,如果我们要为应对气候变化做出正确选择,这也是我们必须做的,就意味着即使由俄乌冲突导致的能源短缺局面结束,还会出现其他一系列供给冲击。在央行不出手的情况下,你需要有更多的空间来应对。
我曾经以为只会看到小幅的通货膨胀,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原本以为当通货膨胀率接近3%的时候,美联储会公开表态说,这就够了,我们可以接受。但因为美联储反应太慢,而通货膨胀到了如此高企的程度,我不认为美联储会那样说。3%会成为一个实际上或者实践上的目标,因为人们不希望为了从3%降到2%导致额外的经济衰退。但我不再认为美联储在一段时间内会宣布通胀目标的变化。
《财经》:如果说美联储行动过于缓慢,你觉得它本来应该在什么时候出手?
珀森:我认为是行动太迟,而不是太慢,两者有区别。我认为美联储应该在2021年二季度就开始改变预测,削减量化宽松;我认为应该在2021年夏天就提高利率,但它没有。按照现在的速度,到了明年1月利率就将超过3.5%。我认为这没问题。既成事实的错误已经让我们付出了代价,但现在美联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这有据可循,比如债券市场的反应。
《财经》:在你看来,美联储去年为何会做出通胀是暂时性(transitory)的判断?
珀森:我认为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美联储内部对“暂时”和“快速”的看法存在混乱。在俄乌冲突之前,通胀会是暂时的。在我看来,美国的劳动力市场出现了一次大变化,服务业和制造业的低收入人群纷纷换了工作。这是暂时的,但现在暂时的持续时间已经超过两年了。美联储内部认为通胀是暂时的,大概只会持续六个月。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我认为其过高估计了供给瓶颈、供给不足这些问题的影响,而忽视了劳动力市场的变化。
第二个错误出在沟通。当美联储谈论通胀是暂时的,其没有谈及判断失误带来的风险。因此,在2021年中时,如果说通胀可能是暂时的,让我们再等等,我还可以理解。但美联储没这么说,他们说通胀是暂时的,通胀率会回落。这就造成了沟通上的问题。几个月后,在工资和通胀率都持续看涨之后,美联储想要转身承认犯错变得更难了。无论如何,最后它还是要承认犯了错,但很可能会拖着。
欧美情况不同
《财经》:拜登总统计划取消一些针对中国商品的关税来缓解通胀问题。这在何种程度上能够帮助美国对抗通胀?
珀森: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一直在带头说服拜登政府降低关税。遗憾的是,美国贸易代表戴琪与工会关系亲近,她不想看到关税取消。政府会减少很小一部分的关税,然后说,你看,这不起作用,对缓解通胀没有帮助。
我的同事发表了一份研究报告,我们估计了取消哪些特定关税对未来6个月到12个月克服通胀最有效。中美之间的一些关键商品将发挥作用。但我们必须明白,削减关税是一次性的改变,是一次性的价格变化。它值得做是因为当我们需要缓解通胀时,它可以缓解。但它无法使通胀持续下降,只是在今年能提供一些帮助。
《财经》:美联储在9月很可能继续加息75个基点。你是否担心美国发生经济衰退,还是仍有机会实现软着陆?
珀森:我认为出现衰退的可能性更大,比50%的概率更大一些,大概有60%的可能。但我不认为会是很严重的衰退。我认为会是相对较短和浅层次的。失业率将会攀升,带来一些痛苦。但更像是20世纪90年代末和2000年左右的衰退,而非20世纪70年代或者2008年那种大规模的衰退。
《财经》:你预计这场衰退大概会持续多长时间?
珀森:衰退大概会在今年四季度或者明年一季度到来,持续两三个季度,不会再长了。我们看到的美国数据很奇怪,劳动力市场数据非常强劲,消费数据也是,但同时GDP(国内生产总值)数据却很弱。因此很难说发生了什么。
《财经》:世界银行6月发布的一份报告对当前的全球经济状况和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滞胀进行了对比。你如何看待滞胀重现的可能性?我们所处的阶段和20世纪70年代相比有何不同?
珀森: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比如能源对经济的重要性降低了,虽然这在世界各地都是如此,但美国尤其明显。工会力量和工资指数化的合同数量与20世纪70年代相比都在下降。美联储等央行表现出了比过去更强的意愿来解决通胀。人口统计和其他长期因素大多也呈现出低通胀而非高通胀的趋势。
所以有很多理由表明为何如今我们不会再重蹈20世纪70年代的覆辙。但如果你留意已经完成脱欧的英国,它正面临劳动力市场短缺,它的政治体系也出现问题,英国的情况更像20世纪70年代。
《财经》:导致通货膨胀的因素在美国和欧洲各有不同,你认为欧美存在哪些差异?
珀森:是的,我同意欧洲的通胀和美国的通胀存在很大不同。在俄乌冲突之前,美国的通货膨胀率已经很高并且持续上涨。而欧洲的通货膨胀,在2021年12月或者2022年1月都不算高,尽管出现了一些涨幅。现在欧洲面临的通货膨胀更多是因为俄乌冲突对能源价格和食品价格的冲击。因此,欧洲的通货膨胀更有可能是短暂或者暂时的。在过去几年,美国的工资通胀和国内需求已经非常强劲,出现了过热,而欧洲的工资直到2021年底才涨起来。
在遏制通货膨胀方面,欧洲央行的反应通常是过快而非过慢。如果人们对欧洲央行有这样的期待,就会对形势的走向带来影响。
基于这些原因,我认为美国和欧洲在通货膨胀的根源和持续存在的原因是不同的。我认为欧洲可能会更早出现衰退,因为能源价格的冲击,欧洲面临的不确定性也比美国更直接、更明显。如果你更早出现衰退,工资增长势头又小,通货膨胀很有可能更快降下来。
《财经》:和美联储相比,欧洲央行才刚开始加息的步伐。这是否和你提到的原因有关?
珀森:我不认为欧洲央行反应滞后,如同我刚才所说,欧洲的通胀问题出现得比美国更晚,因此认为欧洲央行反应滞后的看法是错误的。欧洲央行行动得晚,并不代表其滞后于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