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减”时代的中考变局

作者: 金贻龙

“双减”时代的中考变局0

2022年6月26日下午,在广西南宁市第二十中学中考考点,考生考试结束后冲出考点。图/中新

查到中考成绩后,北京市东城区考生豆豆陷入了纠结:到底是冲一冲排名靠后的优质高中,还是降低预期,第一志愿选排名靠前的一般高中?抑或是另辟蹊径,选择公立高中的国际班?

在这场满分为660分的考试中,豆豆得了609分。这比她的一次模拟考要高出20分,但区排名骤降至4436名。网络社交平台上,很多人这样形容今年的北京中考——“一分一操场、一题一小区”。

命题难度降低是多地考生对今年中考的普遍感受,随之出现的高分膨胀现象,北京显得尤其突出。根据北京教育考试院披露的数据,仅海淀区今年655分以上的考生就有517人。而在去年,645分以上的考生,北京全市只有268人。

今年是“双减”政策出台后的首次中考。此前的2022年3月25日,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做好2022年中考命题工作的通知》要求,科学合理设置试卷难度,既要防止试卷过难增加学生学业负担,也要避免试卷过易难以体现区分度。

有观点认为,中考变化带来的可能影响是,高分学生将不再集中于少数名校,其他优质高中也有获得更多高分生源的机会,从而促进各校均衡发展,并有望在未来改变现有的招生格局。

同步变化的还有招录方式。根据北京市教育委员会(下称“北京市教委”)发布的中招意见,今年在东城区和西城区的部分普通高中开展登记入学试点。按照东城区、西城区教育考试中心官网公示的细则,符合条件的应届初中生可凭其综合素质评价情况获得普通高中录取,而无须再“比拼”中考分数。这一试点在全国尚属首例。

目前,2022年北京中招录取已经结束,豆豆最终以第四志愿被东城区一所一般高中录取。不过,等待开学的她仍有一丝困惑,“有一些中档同学这次冲到了高分,那高中阶段会不会更加内卷?”

对于本届中考生来说,现在已经需要考虑三年之后的高考,在教育减负与“分数为王”的选拔制度之间,应如何平衡,并真正缓解教育焦虑?

高分膨胀

回忆起6月底的中考,豆豆忍不住感叹,“和模拟考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比如说,今年北京中考语文的第一题,要求用正楷书写“国家植物园研学日志”九个字。拿到答题卡时,豆豆看见这道题下面有一道横线,还以为是修改病句。虽然只有2分,但她盯着试卷审了五六遍,反复确认只是考查书写能力,才开始往答题卡上誊写。

在班里,豆豆属于中等偏上的学生。“我都能学懂,就是有时候理解起来有点慢。”她说。在两次模拟考试中,她分别考了500分和512分,这个分数在东城区大概能排到3400名-3800名。

参考网上流传的各校往年最低录取控制分数和对应的区排名后,豆豆觉得,如果中考好好发挥,自己还是有希望挤进优质高中。

中考之前,教育界对今年的结果已有预期。豆豆记得,一模前后,班主任曾说过,“今年(北京)中考的数学科目的难度不会太大,满分人数会变多,成绩中位数也会变高。”于是,豆豆调整了备考策略,不再像以前一样集中精力解怪题、偏题,“万一就折在简单题上了呢”?

事实证明,数学的难度确实降低了不少。昌平区考生小陈回忆:“以前有一种题目是用文字叙述做图过程,还会挖空要你自己填,这次直接给了现成的图。”不仅如此,在关于二次函数的命题上,曲线也由以往常见的桥洞改为紧扣时事热点的冬奥会大跳台,这让考生更易理解。

《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北京考生认为,题目的难易程度是相对的,比如物理最后几道大题就有一定难度,同时还要考虑临场发挥失误等因素。不过整体而言,这次中考评卷比模拟考试更宽松。

评卷宽松在道德与法治科目上有较为明显的体现。小陈的感觉是,“主观题只要答到点上就能给分,不一定非要用书本里的专业术语。”相比于自己擅长的数学,小陈的这门科目显得有些弱,她自嘲“就没好好背过”,一模、二模时都只考了55分(满分70分)左右,最后上了中考考场,竟然只被扣掉2分。

今年北京中考继续将初中毕业考试和高中招生考试结合,即“两考合一”,由全市统一命题,各区自主评卷。

与考生对试卷难度的感受对应,今年考试成绩提升明显。基于北京市教育考试院7月4日公布的一分一段表,北京升学资讯平台“太星初升高”的马老师将各区成绩特点总结为:高分段人数聚集、同分扎堆。

若将636分(区排名前三分之一)视为高分,那么,海淀区的高分考生约为7164人,是西城、朝阳、东城的2倍-3倍。

“海淀区中考生历年来都是北京各区中人数最多的,初高中学校数量也最多,这跟它的人口基数有很大关系。”马老师表示,由于中考锁区,各区之间单纯地对比高分段考生没有实质意义,更应该关注考生在本区的排名和区排名比例。

操心的家长们则能够从分数表现上观察到一些规律。

林梅的女儿是东城区考生,一模时考了530多分(满分580分),区排名1700名左右。“这孩子各科都比较均衡,心态也很稳定,一模到二模期间,成绩一直在提升”。按理说,这一类考生临场发挥应该有优势,至少在排名竞争中不会吃偏科的亏。但这次中考,林梅女儿的分数只提升至638分,区排名却比一模时降了400多名。在东城区,这个分数对应的排名是2159名,同分数段的考生共有117人。

林梅打听了一番,在女儿的班上,几次模拟考试在560分以上的高分学生,这次中考基本都达到了650分,而平时考分处于中档,与560分还有较大差距的学生,受到的波动就比较大。

同在东城区的豆豆,考分只比林梅的女儿低29分,但两人的区排名一下子拉出2277位。看到那张一分一段表时,豆豆心情复杂,她后来在自己的备忘录中写道,“真的觉得特别魔幻,三天缓不过劲。”

选拔还是评价?

不唯北京,今年中考的高分膨胀现象出现在多个城市。

公开信息显示,合肥市中考满分750分,2008人达到700分以上;在石家庄,中考满分640分,600分及以上的有4709人,来自市区和县区的考生各占69.08%和30.92%;长沙城区约5.5万考生参加中考,其中620分(满分720分)以上的超过五成。

这一现象被解读为“双减”对于中考的指挥棒作用正在显现:它考查的不再是死记硬背和超前学习能力,而是更加注重基础知识的掌握和灵活运用,突出课堂教学主阵地作用,切实减轻学生过重的课业负担。

在北京市教委官方微信公号“首都教育”的一篇文章里,北京教育考试院和北京教科院基教研中心的专家们对数学试卷作出解析,全卷约80%的试题素材来源于教材,既有教材的例题和习题,也有体现“探究”“思考”等学习过程的题目。

因为疫情原因,林梅女儿学校的教学由线下转移到线上,这种状态断断续续持续了大约一个学期,并延续到中考备考阶段。

线上教学的效果非线下可比,为营造学习氛围,林梅请了老师来补习,也希望针对性地拔高女儿的成绩。这在模拟考试中起到了作用,但对中考的提升却有限。“今年的题目确实挺让人意外的,咱也怨不了谁,有些孩子照样考得很好。”林梅这样自我安慰。

山东一所公立中学的教师大海曾带过多年的初中毕业班,同时也是一名网络博主,为考生解答考试、升学等问题,从而接触了很多北京考生。在他看来,今年的中考仍然会拉开差距,只是“差距大还是小”的问题。

“高分学生本身就能更稳定发挥,基础差的孩子超常发挥几乎不可能,中等学生可能会因为题目难度降低而在分数上前进一些。”大海分析,在减负的大趋势下,适当降低题目难度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中考不是淘汰赛,绝大部分考生都有机会升学。

但很多考生的目标不只是“有学上就行”。豆豆清楚,中考有很强的筛选性,判卷标准宽松及命题难度降低,对她这样的中档学生来说不是好事。“我答题很标准,而平时成绩比我低一些的同学,只要答案有一点沾边,那分数可能就扯平了。”在她看来,这次中考很难通过大题让总分上升一个台阶,反倒是选择题,稍不小心就容易出错,所谓“高分”,其实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心理压力。

过去十几年,“海淀六小强”(人大附中、北大附中、清华附中、首师大附中、101中学、十一学校)一直是北京教育生态中最复杂的存在,为了挤进这六所高中,民间上演了太多“鸡娃”故事。

让林梅感触颇深的是,女儿小时候曾去人大附中所在的海淀黄庄参加奥数竞赛,那是一个周末的早上7点多,在附近一家肯德基门店里,孩子们呼啦啦地涌进来,里面还挤满了家长。“你一到那边去,能感觉到学习氛围就是不一样,好学校是真的好啊,它的好学生也多,当然,普通学校也是真普通。”林梅感慨,海淀的优质教育资源很难企及。

今年的北京中考似乎正在撬动某种改变。

林梅观察到,在往年,考生们一般是根据模拟考试成绩定位目标学校,中考出分之后,一些高中还会拿实验班去吸引自己上一层学校的优质生源。比如,北京东城区的前300名考生多半会流向北京二中,紧随其后的是北京五中、北京一七一中学,这一格局已经稳固多年,也是该区北部家长公认的第一梯队优质高中。不过,随着今年的中考调整,整个高分群体被打散,原有的掐尖招生难以延续。

“也就是说,有的孩子事先定位高,实际分数却只能去差一档的学校,有的定位低,反而可以争取更高一档的学校,但真实水平可能并没有达到。”在林梅看来,至少在相邻档次的学校当中,生源被均衡化了。

然而,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对此持审慎态度。在他看来,要想实现高中均衡发展,更应该均衡配置师资。他建议,取消高中“三六九等”之分,探索新的高中办学模式,改变“普职二分”的分流模式,在把所有高中都建设为综合高中的基础上,进一步普及高中教育。

如果客观看待今年中考反映的趋热,需要回归问题本源——“两考合一”制度下的中考,到底是要为高中选拔学生,还是要评价初中阶段的教学效果?

熊丙奇指出,从选拔角度来说,题目就不能太简单,必须要有明显的区分度,目前也只有通过分数才能筛选出适合读高中的学生;但是从评价角度来说,如果题目难度太高,很多学生都将不及格,这显然无法体现“双减”成果,而过于强调评价,比如今后将综合素质纳入录取体系,家长和公众又担心会制造新的不公。在校际、区域之间教育资源不均的背景下,如何建立具有公信力的多元评价体系,这一直是中考改革的难点。

从今年的中考来看,一些地方教育部门似乎是把降低考试难度作为“减负”举措。

熊丙奇举了一个例子:“ 一个学生考95分,另一个学生考70分,两人都是最后一名,95分学生的家长恐怕不会怪初中学校的教学质量有问题,只会抱怨高中按名次录取。”在他看来,目前的招生竞争格局不会因此发生根本性改变。

熊丙奇也担心,在目前以“分数+名次”为核心的中考录取机制下,通过降低命题难度来提高分数的做法,对于成绩优秀或有学科特长的学生来说,会增加低质量甚至无效的学习时间,他们会放弃自己感兴趣的事,不再做探究性题目;而成绩普通的孩子则容易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误判,认为自己的分数、名次还能更高,于是重复、机械地刷题,以提高熟练度和细心度,在题海战术路上越走越远,并进一步刺激择校热。

“双减”时代的中考变局1
2022年6月24日上午,北京通州区,人大附中通州校区中考考点,考生等待进入考场。图/视觉中国

志愿填报的新变量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