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车刚:我要留下西藏变革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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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经》杂志联合“巨浪视线”,推出系列影像专题视频节目——光刻。文艺评论家杨浪陆续对话数十位中国摄影家。通过访谈回顾摄影家们的创作与经历,再现他们镜头下的高光时刻。

本期嘉宾为摄影家车刚。

访谈/杨浪编辑/黎立

杨浪:我知道你刚从西藏回来。我们上高原晕,你是下来晕?

车刚:对。我在西藏工作30多年没有严重的高原反应,轻微的反应有,但不像别人头疼欲裂。我这个身体,天生就是为高原生长的。

杨浪:你老家是哪儿?

车刚:老家在山东,出生在辽宁丹东。

杨浪:那算是低海拔地区。你说你回北京来不舒服是怎么回事?

车刚:这就是低原反应,你越适应高原,一旦回到平原地带,反应越厉害,也叫醉氧,但是醉氧很舒服,每天晕乎乎的,就想睡觉。

杨浪:空气氧含量高了,会醉氧。今儿你缓过来了吗?

车刚:差不多了,为了这次访谈,每天晚上早早就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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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的拉萨北京东路。摄影/ 车刚

进藏之缘

杨浪:谢谢。咱们就聊聊你的西藏,摄影界的朋友们都知道,你不是在北京就是在西藏,那么你本身的职业是在西藏还是在北京?

车刚: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在西藏。我哥叫车夫,是《解放军画报》的摄影记者,我能走进西藏跟他有莫大的关系。

杨浪:在上世纪80年代我们就知道车夫,他拍了很多很棒的作品。

车刚:我从小受我哥的影响,那个年代考学是一种奢望,只想着有一技之长。我哥搞摄影,这也成了我从小的梦想,为了摄影,我还学过美术字,画过小画,就为将来搞摄影打基础。

上世纪80年代,一个特殊的原因,西藏很多汉族干部内调了,很多行业都缺人。车夫1982年去西藏采访,实际上他也一直在为我寻找机会,让我走上摄影之路。

恰巧在他和西藏相关领导聊天的时候,有领导说,“车夫,将来可不可以在北京帮我们介绍一些人,什么人都行,喜欢西藏,热爱西藏,有专业有能力就行。”我哥说“我弟弟学摄影搞摄影的”,领导说“那可以到《西藏日报》来”。这样我就去了西藏。

杨浪:去西藏拍西藏等于是你哥哥把你引上道的。

车刚:引到高原。车夫从西藏发来电报,问我愿不愿意来西藏,可以借调到《西藏日报》当两年记者。实际上我人在东北,接触不到西藏,对西藏也没什么印象,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当然愿意去了。

杨浪:这时候你还没有去过西藏?

车刚:从来没有去过,这一说我就激动了。从1982年底开始办手续,1983年4月27日我飞到了拉萨。

杨浪:快40年了。

车刚:到今年进藏39年,实际上我在2017年退休了,在西藏工作了34年。最早在《西藏日报》做摄影记者,借调两年期满报社留我,进行双向选择。第一,人家看你的能力、水平、文凭各个方面;还有一点,个人喜不喜欢西藏,你的身体适不适应。正好两头都乐意,就这样留下了。

杨浪:相当于退休后才回到了北京。即便退休了,你每年还老在西藏待着?

车刚:对,因为我拍了一辈子西藏。

杨浪:这句话沉甸甸的。

车刚:26岁时离开丹东去西藏,在一个地方拍了30多年,60岁退休回京,所以哪里是真正的家乡?西藏已然是家乡,这一生一大半的时间是在西藏。

杨浪:印象里周围跟西藏有过从的记者、朋友、部队的哥们儿,包括僧俗两界,反正一说起来,没有不认识你的,你跟藏传佛教界也有很深的渊源。

车刚:对,在西藏你搞摄影,离不开这种特殊地域的佛教文化现象。

杨浪:太好了。你的特殊是一个东北人,却与西藏有长达40年的深切联系,一定有不少的故事。你全程记录了西藏这40年的发展,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重要组成部分。之前,我们已经访谈过很多朋友,今天很想听你讲讲你眼中的西藏,你镜头里的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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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区的百姓冒雪在青藏铁路施工现场,盼望着吉祥天路早日建成,幸福火车开进西藏。摄影/ 车刚

道班之谊

车刚:上世纪80年代,西藏刚开始跟随改革开放的脚步,发展还是比较慢,因为它的基础太差了。进入90年代以后,党中央更加关怀西藏,全国人民支援西藏,中央拿出了大笔的资金,发动各省市、各大企业全面支援西藏。

杨浪:举全国之力。

车刚:是的。我们原来一个领导说西藏的发展迎来“跨越式发展”。因为西藏社会本身就是跨越式的,从一个封建农奴社会一下子步入到社会主义时代,它本身就是一种跨越。但那个时候经济还没有跟上,虽然人们的生活水平也在变,但是幅度太小、太慢,进入上世纪90年代,在党中央和全国人民的支援下,西藏才真正实现了跨越式的发展。

这一次跨越体现在各行各业,最为突出的就是交通的改变。早前拉萨只有八角街附近修了几十公里的沥青路面。

杨浪:你刚去的时候,拉萨只有八角街周边有沥青铺的路面?

车刚:是的,拉萨市区到机场是沥青路面。从那儿以后,整个青藏线、川藏线开始改扩建。

杨浪:公路进藏有四条,青藏线、川藏线和滇藏线,阿里那边的新藏线是最艰苦的。一般人进藏,就是青藏和川藏这两条陆路进去。

车刚:对,那时候进藏,很多人都要坐大轿车,飞机每天有一班就不错了,有的时候一周就两三班,飞机还特小,一百来个座位。

杨浪:对,虽开通航线,但航班很少。

车刚:主要交通还是靠公路。川藏线要翻几座大山,青藏线虽然路平,但是海拔高,平均都在4000米以上。

杨浪:交通状况的改善,你都有影像记录?

车刚:基本上都有,我喜欢拍老公路,不管走到哪儿,我觉得有意思,我就把它拍下来。比如说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道班。

杨浪:那是一个著名的道班。

车刚:有天下第一道班之称,我前后拍过唐古拉道班两三次,我没有高反,每次去都和他们住在一起。拍他们工作和生活,大家特感动,把带的肉和酥油茶等美食和我分享。最后我要走了,他们在道上帮我拦车搭车下山。

杨浪:你那时候采访是搭车过去,报社没配车吗?

车刚:各个单位的车是有限的。假如有重要任务给你派个车,一个组两三个人,一个领导带着一个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此外,你想到哪里采访,得靠你个人关系,哪个单位说我们要下乡去阿里,还有一个座位,你去不去?你要能搭得上车,那很了不起,经常是靠记者们自己解决交通的。

杨浪:这也锻炼了记者。

车刚:道班的师傅帮我拦下一辆齐头东风车,是个体户的车。他们说:“这是我们的好朋友,他是个记者,你不能在路上收他钱,让他买烟买酒,请你们吃饭,要不然你再走这儿的时候,你的轮胎要爆的。”这把我感动坏了,流着泪跟他们一一拥抱作别。

杨浪:按道理说,这种捎带路都要交钱的。

车刚:是的,有的人要,有的人不要。你坐人家车也不好意思,那时候路况差,路途远,时间长,到哪个小店吃饭,搭车人掏个钱请师傅吃饭抽烟也很正常。这些道班工人对我特别好,前两年我又把当年拍的照片洗了一部分,托朋友给他们捎过去了,他们看到照片特感动,说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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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强巴大师在指导青年画家。摄影/ 车刚

语言之憾

杨浪:你作为一个东北人,你的语言怎么解决?

车刚:一开始进藏,自己并没想长期在西藏工作。只想着好好搞点艺术创作,参加一些影展、比赛,获个什么奖,以西藏为跳板,也许就回北京了。

杨浪:这个有趣,有不少摄影家都讲过为获奖而拍摄的心路历程,最后都因为挚爱而摒弃了误解。你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吗?

车刚:年轻时想法很简单,就是把西藏当做跳板,就没有好好学藏语。

后来对外开放搞旅游,自治区领导直接把我调到旅游局去,搞对外宣传。在机关里跟同事在一起,大家基本上都讲汉语,偶尔说几句藏语,所以我只懂一点点简单的藏语。

杨浪:常用的生活对话能明白?

车刚:会一点,比如吃饭、问路。还有一些对话我能猜出来。

我虽然在西藏待了将近40年,但就是不会好好地设计自己,我对一些东西的兴趣好像很淡很淡,有照片拍就行了。

杨浪:面对不会汉语的采访对象你怎么交流呢?

车刚:这也是我的一点遗憾。我拍了很多专题,涉及一些老艺术家、老艺人,你要谈更深更广领域的东西,只能带翻译。但是翻译有时候有时间,有时候没时间,偶尔他也不一定给你很认真地全翻完。

我认识一位老画家叫安多强巴,他是西藏最好最有名气的宫廷画师,上世纪80年代就是西藏美协主席。我有幸记录了他晚年生活的最后20年,给他拍一些资料,包括他创办学校,办一些事,都是我在给他跑前跑后。

他跟我讲,“车刚,你的藏语一丝丝,我的汉语一丝丝,我们两个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没法交流。”在他90高龄的时候画了一幅唐卡送给我。

杨浪:专门给你画了一幅唐卡。

车刚:他的画不像传统唐卡那种中规中矩,他把西方绘画的写实跟西藏的唐卡结合在一起,非常注重故事性。

在布达拉宫里的历辈宗教领袖的画像都是他画的,罗布林卡有一个经堂,经堂里的释迦牟尼的顿悟像,大金宝座旁边的僧俗官员的大壁画,都是他画的。

杨浪:壁画?

车刚:壁画,他也画唐卡,他最著名的一幅画是献给毛主席的,按照毛主席当年在开国大典穿的黄呢衣服,招手,周边画了一圈小画,是解放军进了西藏怎么样帮助藏族人民学习文化、看病、劳动,反映军民关系的画作。以此表达我们藏族人民对毛主席的敬爱之情。

杨浪:这幅作品现在哪?我非常想看。

车刚:在北京民族宫,是国宝。

说到语言这个问题了,刚才讲的这个故事算是一个插曲。当我转向拍摄专题以后,发现这是自己的一个缺憾,如果语言通畅,我可能会把握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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