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需求缩减对中国出口影响几何？

外贸出口的冷暖，不同的行业嗅到不同的味道。

海关总署数据显示，8月、9月，平板电脑、笔记本电脑、液晶监视器、手机、空调、冰箱、吸尘器、微波炉、数字照相机、集成电路、摩托车、自行车等产品的出口数量均在减少。但同在最近这两个月，氧化铝、飞机及其他航空器、汽车、太阳能电池、箱包及类似容器的出口数量都在增加，尤其前两者，9月同比增长均在2000%以上。9月，汽车（包括底盘）出口36万辆，同比增长106%；电动载人汽车出口108874辆，同比增长129.6%。

深圳普玛瑞公司主要出口建筑材料，赶上了一波火热的市场行情。总经理孟庆冰告诉《财经》记者，普玛瑞的客户来自北美、大洋洲、欧洲、非洲、东南亚。今年国外通胀严重，很多人转而投资房地产。加之海外通过基建投资拉动经济，建筑材料的出口形势较好。这家公司主打全屋定制，还在增加业务员。今年，普玛瑞公司三家工厂同时生产，出口的建材增长了两倍多。

纺织行业则有所不同。林潇是福琪纺织的外贸负责人。这家企业位于江苏苏州，生产平纹、斜纹、缎纹的桃皮绒。这种织物经过磨毛工艺处理后，手感蓬松、柔软，毛感犹如桃皮，是做沙滩裤的绝佳选择。福琪纺织生产的一部分桃皮绒出口南美洲。一些大型贸易公司通过邮件、电话、视频等方式，与福琪对接、下单、进口桃皮绒，再将产品分销至南美的各个渠道。

然而，林潇告诉《财经》记者，与往年相比，南美订单在今年前九个月大约减少了30%至40%，“主要是供需关系不平衡。纺织行业供应商多了。加上疫情三年，国外旅游业受到影响，经济也不是特别好，原油也在涨价，所以整体购买力就下降了”。福琪纺织还有一些产品出口孟加拉国，那里的制衣厂购入桃皮绒再加工，向沃尔玛、Costco等客户供给成品。今年，孟加拉订单也大概减少了30%。

国内多家纺织企业负责人向《财经》记者提及欧美需求的消逝：“国外客户，主要是能源问题，整体经济大环境就是这样。”“服装确实是必需品，但跟食物、能源比起来，它并没那么重要。”“住都有很大困难了，他还考虑啥？买衣服不可能。这个需求不就减少了？”

连锁反应大致如此：俄乌冲突后，俄罗斯向欧洲输送的天然气、煤炭减少，欧洲电力、供暖吃紧，能源价格飞涨，抬升物价。9月，欧元区调和CPI（物价指数）终值同比上涨9.9%，英国CPI同比上涨10.1%。在欧美，疫后直升机式的撒钱救市潮早已经过去。今年以来，美联储多次、大幅加息抑制通胀，9月CPI仍然同比上涨8.2%。由此，欧美的消费需求受到抑制。

摩根士丹利近期一份报告指出，许多企业面临库存过剩。摩根士丹利对大约100家企业做的托运人调查显示，订单量同比下降了40%。服装行业的进口增长令人担忧。家居用品和个人电子产品的库存风险也很高。8月，美国最大零售商沃尔玛表示，已经“取消了数十亿美元订单”。另据美国贸易数据商Descartes统计，9月，美国集装箱进口量同比下跌11%。

海外发达经济体的衰退迹象已经显露，中国企业的出口订单荒开始了吗？

非必要消费减少，纺织订单风险浮现

海外纺织订单的衰减趋势在中国出口数据中得到印证。海关数据显示，今年以来，纺织纱线、织物及其制品的出口金额增速回落明显：1月同比增长23.9%，到9月，单月增速降至1.8%。

在纺织行业从业十年的聂彬告诉《财经》记者，在中国，纺织品从定制、纱线、面料、印染、成衣，最少需要60天至90天的时间，货物还要在海上漂一个多月、甚至两三个月才能到欧洲市场。按理，现在中国企业已经在接明年的订单，然而阿迪达斯、耐克、安德玛等巨头企业都在削减需求，因此，许多企业正面临接单难的困境。

客户取消订单，正奇纺织的外贸负责人蒋宇已经“见怪不怪”。正奇纺织位于苏州，拥有七八百名员工，专注研发高级女装面料，主要出口欧洲与美洲。蒋宇向《财经》记者介绍，这几年，需求一直在减少，有的客户原本做1万米面料，现在做3000米。没有疫情和冲突的时候，订单也难做，但只要降低自家利润，客户还是会继续下单。但现在不一样，现在不是价格问题，是根本的需求减少。“大家都在保本，能养活工人就不错了”。

服装企业也感受到订单颓势。同力服装是浙江金华一家老牌服装企业，拥有员工5000多人，在缅甸还设了分厂。其外贸业务员陈锡告诉《财经》记者，大环境影响很大，订单确实缩水很多。另一面，国内的人工成本过高，客户转移订单去缅甸、印度、孟加拉国很多。广发宏观9月初发布的研报指出，8月，中国出口同比增长7.1%，显著低于前值的18.0%。分产品看，服装、玩具等劳动密集型产品增速放缓明显。出口增速放缓凸显需求缺口。

“染厂这个中间环节如果没有生意，终端就没有生意，也可以观察上游的纱线厂，因为纺织确实是个产业链。”聂彬说，他们团队在江浙沪，广州、福建、上海、苏州都瞧，嘉兴、杭州都在跑，从电商、成衣厂到纺织厂、面料厂、纱线厂、染料厂看过去，中国今年的纺织行业一片萧条。很多企业已经在裁员或者已经在解散了——纺织品从下单、生产到出海，存在时滞，某种程度上，这可能昭示着明年（2023年）上半年中国纺织出口数据的下行。

“说实话，因为没有购买力了。海外客户在新冠疫情前下的订单都是源源不断的，疫情后供大于求，后续的新订单肯定会做调整，往年做100万件的，现在可能做30万件，因为去年的100万件可能都没有销售出去，今年势必会减少了。”林潇说，为了应对挑战，现在福琪纺织也在响应政府数字化升级的号召，更新设备，努力实现产品、市场多元化发展。

多位采访对象指出，出口最大的阻碍并非是疫情下与客户往来交通不便，并非是新兴经济体国家抢走了中国纺织订单，而是全球消费低迷，需求没有了。蒋宇说，自家客户都是常年合作的公司，即便东南亚可以承接生产某一款常规产品，但客户也会考虑磨合期，不可能轻易更换供应商，说转就转订单。除非是碰到什么问题，一定得把原先的合作方换掉。

中美之间特殊的贸易博弈，不足以解释纺织出口订单减少。在免于这一困扰的东南亚、南亚，纺织订单同样在锐减。国内纺织行业媒体《CHINA TEXTILE》近期报道，印度安得拉邦纺织协会宣布，由于需求前所未有地下降，大约有125家-135家工厂将停止生产。目前，印度其他各邦的纺纱厂开工率均在40%至60%之间。在越南，胡志明市纺织和刺绣协会主席范春红表示，今年前八个月，越南的纺织和服装出口额达到了301亿美元，但这主要是在今年前几个月产生的。自7月以来，越南企业也面临出口订单减少等一系列困难。

归根结底，能源危机与通胀双重夹击之下，欧美发达经济体的非必要消费在减少。

美国商务部10月14日公布的数据显示，9月美国零售与食品服务销售环比增速为0%，低于市场预期。13个零售子类中，7类出现环比下滑。这已经将上涨的价格计算在内。国泰君安研报指出，9 月，美国服装零售季调同比增速约3.1%，剔除通胀影响后，预计为同比负增长（9月服装CPI同比+5.5%）。可见，美国实际的服装消费量已在削减。

通常，人民币兑美元贬值，被视作利好企业出口的因素。10月上旬，人民币兑美元汇率贬至7.1左右，触及十年来的低点。然而，《财经》记者了解到，对此持乐观态度的外贸企业并不多。一是客户谈判时会讨价还价、压低价格。二是汇率浮动太大，客户会提出延期支付货款，或者等待更优惠的价格出现、滞后下单。三是纺织行业的许多原材料从石油中提炼，最终需要用人民币进口石油，汇率成本的上升最终会转嫁到国内供应商的头上。

冰火两重天，新能源、取暖物资走强能否延续

纺织行业的萧条，配套行业也有所感受。曜辉塑胶公司位于宁波，主要生产衣架，每年内外贸总值3000万元左右，欧美、大洋洲市场都有涉足。疫情前，这家公司有七八十名员工，现在留下二三十人。外贸业务经理彭嘉告诉《财经》记者，今年，衣架订单减少了一半多。

彭嘉回忆，疫情初期，客户认为“这种小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一年后，客户开始主动减少订单，但手头还握有资金、只是在等待。又过了一年，客户被迫削减订单。今年9月，海运费大幅回落，客户的采购成本和三年前已经几乎没太大出入，但商场的购物需求在减弱，客户无法下单。特别是俄罗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今年的订单基本上都暂停了。

山东曹县一家木制品外贸企业负责人陈彪告诉《财经》记者，出口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木材产品，需求急剧下降。整体看，生活必需品出口受影响较小，一些手工艺品受到的影响大。海关数据显示，8月，中国出口木及其制品88万吨，同比下降25.2%。

快餐盒，按理是不怎么受经济气候影响的行业。LS Ecopacking，是一家成立仅几年的深圳企业，生产纸吸管、环保快餐盒、环保袋，主要出口欧美、大洋洲。外贸总监唐游告诉《财经》记者，经济不好的时候，吃快餐的人多。经济好的时候，上班族多，吃快餐的人也多。需求量始终摆在那里。只是，唐游发现从今年7月、8月开始，订单大概也少了百分之十几。

一家希腊客户，通常每月会向LS Ecopacking订2个-4个大柜的出货量，最近已经没有下新订单。唐游认为，需求下降，部分原因可能是欧洲买家用美元结汇成本上升等。另一部分原因可能是欧盟禁塑令的执行有待落实。央视报道，比利时、爱沙尼亚、芬兰等九个国家尚未将欧盟《一次性塑料制品条例》纳入本国法律。唐游分析，强制禁塑对经济增长不利，所以各国有所放松。不过，甘蔗渣、纸、聚乳酸（pla）等可降解环保材料，前景肯定是往上走的。

不同行业，出口犹如冰火两重天。深圳乐客电商学院总经理苏于娟颇有感触。这家电商学院的主要业务之一，是针对学生做免费岗前培训，再将学员介绍到企业的外贸、电商岗位上工作，赚取企业佣金。苏于娟告诉《财经》记者，2022年是招学生最多的一年，也是向企业输送人才最困难的一年。分行业看，3C电子、纺织服装的招人需求在减少，有的甚至在裁员，但新能源企业的需求走俏，尤其是今年下半年，一次就来招3名-6名外贸业务员。

海关总署数据显示，8月、9月，平板电脑、笔记本电脑、液晶监视器、手机、空调、冰箱、吸尘器、微波炉、数字照相机、集成电路、摩托车、自行车等产品的出口数量均在减少。但同在最近这两个月，氧化铝、飞机及其他航空器、汽车、太阳能电池、箱包及类似容器的出口数量都在增加，尤其前两者，9月同比增长均在2000%以上。9月，汽车（包括底盘）出口36万辆，同比增长106%；电动载人汽车出口108874辆，同比增长129.6%。

深圳普玛瑞公司主要出口建筑材料，也赶上了一波火热的市场行情。总经理孟庆冰告诉《财经》记者，普玛瑞的客户来自北美、大洋洲、欧洲、非洲、东南亚。今年国外通胀严重，很多人转而投资房地产。加之海外通过基建投资拉动经济，建筑材料的出口形势较好。

这家公司主打全屋定制，还在增加业务员。普玛瑞每年派人去美国拉斯维加斯、迪拜、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和地区参展，销售团队持续开拓国外市场。海外客户对设计方案要求高，当地人工成本贵，而这正好是国内优势，一些订单随之转移至中国。国外大型公司、工厂、员工公寓、酒店、住房建设，都要从中国进口建筑材料。今年，普玛瑞公司三家工厂同时生产，出口的建材增长了两倍多。现在，普玛瑞也在延伸产品线，从楼梯、护栏、门窗，拓宽至同建筑有关的新能源材料，如太阳能板电池，还包括预制组装房、建筑机械等等。

欧洲凛冬渐至，能源短缺，供暖产品也在走俏，尤其是电热毯、空气源热泵、取暖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