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减”重塑教育市场
作者: 金贻龙 田璐铭2022年10月28日,教育部部长怀进鹏受国务院委托向全国人大常委会作报告时指出,义务教育阶段线下学科类培训机构数量压减率达到96%,绝大多数学生校外培训时长较“双减”前减少了50%以上。
在过往的叙事里,教培行业总是夹杂着一丝资本味道。2015年-2020年,市场投向K12(小学至高中阶段)教育的融资额共1294亿元,接近一半融资发生在2020年。
这样一个披着“商业性”和“公共性”外衣的行业,经过多年的飞速狂奔后,突然被踩下“刹车”。2021年夏天,中办、国办《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下称“双减”意见)出台,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成为首要监管对象。
从顶层设计思路来看,这场以“减负”为目标的基础教育改革,称得上“史上最严”,其核心是要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过重的作业负担、校外培训负担、家庭教育支出,改变校外培训行业无序竞争局面,强化学校教育主阵地作用,让教育回归立德树人的根本任务。
稍微留心便会注意到,曾经无处不在的教培广告如今已几乎消失。与此同时,作为一种配套,课后服务全面落地中小学,对于“双职工”家庭来说,每天下午3点半孩子放学之后,不必再奔波于学校、校外托管机构和工作单位之间。
后“双减”时代,基础教育市场正在经历重塑,供方、需方,以至相关的教育生态也在发生改变。
去留学科培训
大约在“双减”意见正式出台的半年前,豆神教育创始人窦昕嗅到了风声,他一开始觉得,“应该有个缓慢推进的过程”。直到2021年7月24日晚,他才意识到这项政策不同寻常。
“双减”意见提出,面向义务教育阶段(下称K9)学生的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占用国家法定节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组织学科类培训。至于线上培训,每课时不超过30分钟,课程间隔不少于10分钟,培训结束时间不晚于21点。
在往年,暑假是教培行业的旺季。“9.9元体验名师课”,类似的招生广告,从手机App到电视综艺,从公交站台到楼宇电梯,无孔不入。很多家长四五月就给孩子报完了班,只等放假后正式开课。但是“双减”意见落地后的第二周,北京教委发出通知,自2021年8月7日起,学科类培训机构暑期不再开课。
“双减”意见还要求,所有K9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下称“营转非”),重新申请办学资质,线上学科类培训机构由原先的备案制改为审批制。按照教育部等三部门的具体部署,这一身份转换和重新审批的最后期限是2021年底,拿不到资质就无法继续招生。
“我不认为我们还有能力继续再干学科培训。”窦昕坦言。他们与当地教育部门、民办教育协会人士进行过沟通,对方给出的建议与公司内部得出的结论出奇一致。
对于“营转非”, 北京师范大学未来教育研究中心学术委员马学雷向《财经》记者解释,各地操作存在一些差异,但大致都分三步走:首先将培训机构所属公司从工商局注销,然后去教育部门重新申请办学许可;最后到民政部门注册非营利组织。
和“营转非”之前相比,K9学科培训非营利机构的最大特点是持有“双证”:一个是办学许可,另一个是民办非企业单位法人登记。对于一些关键项目,比如收费、场地等,每年都要接受年检。这些机构因非营利性质,收入结余只能继续用于办学。“也就是说,学科培训不再具有资本价值。”马学雷指出。
“现在有(‘双减’)专班处理‘营转非’的申请,但审核挺严,获批的少。”窦昕透露。截至发稿,中国社会组织政务服务平台显示,北京已审批通过十家中小学线上学科培训非营利机构。与之对应的是压减率,据《北京日报》报道,2022年7月20日,在北京市政协举行的“双减”相关会议上,北京教委相关负责人介绍,“双减”以来,全市有证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为357家,压减率超过80%。
视野放大到全国,2022年10月28日,怀进鹏在报告中称,K9线下学科类培训机构数量由原来的12.4万个压减至4932个,线上学科类培训机构由原来的263个压减至34个。
理论上,高中仍有发挥空间。但“双减”意见也提出:“对于面向普通高中学生的学科类培训机构的管理,参照本意见有关规定执行。”马学雷认为,从这一表述可以看出,政策对于高中学科培训也不鼓励,从实践看,各地对其监管程度有所不同。
“学科培训是校内教育的缩影,它的高矮胖瘦都是由校内教育所决定的。”马学雷表示,过去一二十年,学科培训市场之所以如此“繁荣”,与义务教育的不均衡发展、升学考试的评价方式不够科学有很大关系。但是,随着基础教育综合改革的深入推进,校外培训土壤已经发生改变,将来还会发生更大变化。
政策之外,资本对K12教育的关注度也明显下降。窦昕向《财经》记者提到,在公司体量还不算大的时候,他平均每个月都有机会参加资本层面的活动。过去一年来,窦昕再未出现在投资者见面会、路演现场。不仅是窦昕,数以万计从业者都只能选择“闭门修炼内功”。对于他们来说,“弯腰捡钱”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现在摆在面前的,唯有转型一条路。
“双减”意见落地前,窦昕就组织公司管理层开会讨论,初步做出的应对策略是:“去做素养课”。此后,豆神教育又上线了直播电商、公立校课后延时服务等多个新的交叉项目。
这让身为教研部负责人的张国庆产生了身份困惑:“我们肯定不再是一个(学科)培训机构了,但我们现在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2022年9月,《财经》记者在豆神教育总部看到,员工们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各忙各的,一切平静如水。但静水深流,波澜已经融入日常。
“双减”之前,张国庆的另一个身份是豆神大语文的名师——在教培行业,一线名师每年的课时量一般在1600小时-2000小时,日复一日的“流水线作业”,让他们对课件内容烂熟于心,“以前基本不需要怎么备课,上课前翻一下就可以了”。但是公司朝素质教育转向后,张国庆注意到,一个老师要花2个-3个小时准备一堂课。
和学科培训不同,素质类课程不与考试分数挂钩,如何评价教学效果,并说服家长们为孩子续报,还有较长的路要走。除此之外,师资队伍的建设、课程体系的打磨,以及营销团队是否到位,这些都需要时间。

课后“三点半”中的机会
鸿合科技教育BG首席战略官张洪伟观察到,中国很多“双职工”家庭都面临课后“三点半”难题。在以前,众多家庭只能寻求校外托管机构,或者干脆送进培训班补课。相比于K12教育等热门赛道,校外托管一直被认为“小众”“野蛮生长”,但这是一个明显的刚需市场,而且现在的家长不再单纯希望“看着孩子就行”,对于艺术、体育等素质教育的需求已经产生。
本身具有需求,也有相关的政策引导。2017年,教育部印发的《关于做好中小学生课后服务工作的指导意见》指出,各地教育行政部门要协调好学校、社区、校外活动中心等资源。四年之后,“双减”意见挤出学科培训的供给的同时,专门提及——“提升学校课后服务水平,满足学生多样化需求”。
张洪伟分析,过去多年,很多家庭习惯了由校外培训机构承接孩子课后“三点半”的生活,已达成某种平衡和默契,如今学科类培训机构受到大幅削减,可是补习和托管需求依然存在。课后服务的及时补位,也有助解决“双减”带来的“堰塞湖”问题。
因此,各种不同类型的校外机构涌入公立校提供课后服务。第一类是像鸿合科技、科大讯飞这样的大厂,提供平台运营、课程研发、师训服务等一揽子的解决方案;第二类是豆神教育等教育上市公司或区域性素质培训机构,以政府采购的方式供应课程。
专注教育行业研究及投融资服务的“多鲸资本”撰文称,据开源证券估算,课后信息化服务潜在市场达 1100 亿元,课后服务市场规模不低于千亿元。
不过,“机构进校”的遴选条件也颇为严格。北京市教育科学研究院丰台学校校长张广利告诉《财经》记者,上级主管部门定期下发校外培训机构“白名单”和“预警名单”,学校将在此基础上根据课程、服务质量和价格等“二次遴选”。在他看来,之所以建立如此严格的遴选机制,就是要淡化行业的资本色彩,重塑教育生态。
整个2021年,张广利接触了几十家校外培训机构。他有一种感觉,这些机构确实提供了丰富的素质课程选择,但对方并没有站在立德树人的高度,普遍缺少系统化的课程意识。“比如你问他们,课程内容包括哪些,实施方案是怎样的,教学进度如何安排,还有最后的评价方式,他们就答不上来。”而以上四要素,正是公立学校所看重的。最后,张广利只选中了六家。
然而,课后服务推行之初,北京某区部分家长一度不太满意,原因就在于,学校提供的素质教育内容与家长的期待有距离。“义务教育是面向每一个学生的公平教育,不是面向少数孩子的精英教育。”张广利表示,从这个角度来说,课后服务其实是在解决基本需求,目前无法解决高端需求。
为了推动课后服务落地,张洪伟团队一直在与各地教育局、中小学洽谈。在他看来,钱只是其中一个左右因素,很多时候甚至没有直接关系,更关键的是地方对新事物的开放程度和家校之间的配合情况。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张洪伟刚从南方一个城市回来,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个区教育局长看了方案之后,当场就问我们师训细节和展示方式”。张洪伟说,如此专业的思考,放在一年前无法想象。
在张洪伟的设想里,如果将“家长付费制”引入课后服务,学校就有动力去购买第三方服务,相关机构通过竞标才能进驻,其提供的课程除了经过学校审核,还要让学生及家长满意。“家长参与了这个环节,他们就有权选择、监督和评价。”张洪伟表示,这就会形成一种互相制衡的“三角关系”,更有助于提升课后服务的质量和可持续性。
以一二三线城市的市场行情来看,素质类课程的课时费区间在150元-300元,看上去要比校外同类型课程报价低不少,但“机构进校”属于轻资产模式,只需要输出师资和课程。《财经》记者了解到,有培训机构招募在校大学生,以兼职形式参与课后服务,每节课60元劳务费, 这就省去了一大笔营销和场地投入——要知道,“双减”之前的2020年,头部K12在线教育公司仅一个暑期就烧掉了60亿元的广告投放费用。
玩家教育合伙人朱培元认为,一个比较理想的方式是,通过学校的课后服务挖掘孩子们的特长,如果真正有兴趣,再到校外培训机构持续学习。对于参与其中的校外培训机构来说,目前这种“普惠式”的教育产品不在于追求多高的利润,而是获得更多学校和政府的认可。
根据《2021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义务教育阶段在校生达到1.58亿人,潜在市场价值不言而喻。
“这是‘双减’之后才激发出来的市场,大家都还在摸索商业模式。”在张洪伟看来,课后服务的链条很长,服务于多种不同角色,这一点和采用To C 模式的K12教育有很大不同。此外,不同地区政策也有差异,对校外机构的渠道运营和素质课程的本土研发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他判断,这个市场还会进一步壮大,但由于带有民生、普惠属性,短期内并不会产生行业巨头,各机构扮演好自己擅长的角色,都有机会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