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防控我给自己打满分”

作者: 信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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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已经习惯了佩戴口罩去上班或者出行。图/法新

高福既是科学家,也是管理者。

他有8个院士头衔,研究病毒40多年,形容自己从大二开始就明确要终生研究微生物。现在作为中国疾控中心主任,他是公共卫生的“守门人”。

2020年12月23日,在与高福对话的一个多小时内,他63次提到“科学”。显然,在这次采访中,他更愿意让自己回归到一个科研者,而不是一名管理者。面对科学问题,他侃侃而谈,但涉及到疫情防控中的更多细节,他有所保留。

与高福的采访定在中午,这是他仅剩的时间。采访期间,让秘书帮着买点饼干之类做午餐。这一天,他从一个会议而来,又要赶下一个会议。

他形容自己这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最忙的时候,每天只睡不到四个小时。

在新冠疫情席卷全球的初期,高福曾深陷舆论旋涡,从论文争议,到“失责”指控,再到被调查谣言。他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悉数回应了这些争议,并谈及思考,“我最近把求真务实四个字分开了,科学求真,行政求实”。这是他自洽的一种方式。

对国内疫情防控,高福给自己打满分。如果新冠疫情是附加考试,他会再给自己加上20分。

高福展现出强大的自信。只有谈及网络攻击,称“自己的生活被曝得光光的”,提到自己有一个伟大的母亲时,他难掩情绪。

一个小时的采访中,高福没有回避任何问题,只有一个,“你和美国疾控中心主任通电话时,确实大哭了?”

“打电话能看出哭吗?”

有些事,也只能留给时间。

疫情局部暴发的可能性一直存在

《财经》:怎么看中国目前新冠疫情的形势?

高福:我们已经历了八波疫情。第一波在武汉,4月8日彻底清零;第二波,4月中旬左右,吉林、黑龙江发现来自俄罗斯的输入病例引发的本地传播。这一波和武汉发生的疫情没有直接关系,原因有二,第一,零号病人就是国外输入的。第二,病毒毒株的基因组测序发现,这个病毒毒株和武汉的不一样。

第三波就是北京新发地,找到了零号病人。病毒的基因测序也发现跟武汉、东北的疫情没有直接关系。

第四波在新疆乌鲁木齐,第五波是大连,第六波是香港输入引发的汕尾本地传播的几个病例。接下来就是第七波青岛疫情,然后是第八波,新疆喀什。

《财经》:这么多波疫情防控,积累了什么经验,如何评价?

高福:每一波疫情都控制得好。我们有很好的基层服务,基层群防群控、联防联控的工作做得好。

经历这么多波疫情,我们已经有很好的经验,可以归纳为四个字,稳、准、精、狠。稳,善于总结经验,有经验指导,就很稳;精,就是精准施策,能知道大概是什么情况,马上就实时决策;准,是科学指导、科学防控。最后是狠,一旦发现,全民动员集中发力。

《财经》:现在各省市出现确诊病例的情况在增加,会不会出现地区流行的可能性?

高福:不排除,如果我们发现确诊病例晚了一点点,出现小型暴发,这种可能性从来都是存在的。

其中有两个决定因素,一是,病例报告晚了,发现晚了;第二,可能出现超级传播者。一开始大家没有看到新冠病毒的超级传播者,但是后面通过分析发现,挺明显的有超级传播事件。如果真的出现了,也可能出现小流行。

《财经》:有信心防控住吗?

高福:今年冬天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不过我相信即使有散发疫情,依靠刚才提到的方式,加上民众的“三大件”,我们还是能控制好。

“三大件”是,口罩、距离、个人卫生,这是防控整个新冠疫情最关键的部分之一。当然,疫苗也很重要。等2020年冬天过后,或许2021年普通民众就可以打疫苗了。

新冠病毒可能早已适应人类

《财经》:陆续在冷冻食品包装表面发现活的新冠病毒,会想到武汉华南海鲜市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可能性?

高福:我本人1月初就参与了流行病学调查和病毒溯源工作,应该说花了一年的时间,我们并没有找到中间宿主或储存宿主。

过去的常识和知识告诉我们,新冠病毒传播中一定会有一个中间宿主。比如,我们认为中东呼吸综合征冠状病毒(MERS)中间宿主是单峰驼,在蝙蝠体内也能检测到。

这一次新冠病毒出现后,照方抓药。大家想照着常识和以往的知识去找,找了一年,确确实实没有找到。

到今天来看,国内每次出现新一波输入病毒都能找到源头,主要是通过冷冻食品,所以我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武汉出现的病毒是不是也是由冷链传播的?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但这是个科学问题,我们还没有证据。

《财经》:怎么样去形容病毒和人类的关系?

高福:病毒和人类的关系,是个迪斯尼乐园的猫鼠游戏。

两个事物之间,两个生物之间在“玩”,在这个过程中彼此会互相适应,出现任何变异都不奇怪。

只要病毒继续存在下去,它就会变异。比如流感病毒,一直没有消失过,而且每年都季节性出现,且毒株发生变异。新冠病毒也显示出明显的季节性,冬天又厉害了。

现在南半球的病例相对来说少了,北半球开始增加。这正是流感的流行特性。当然它又不像流感病毒,流感病毒可以清零,新冠病毒一年了没有停过。这也是它的特点。

总之,这个病毒的出现,突破了我们的常识、知识,提出了好多新的科学问题。

《财经》:最近英国等地出现新冠病毒变异,是在预期范围内吗? 

高福:作为研究这个领域40多年,思考了40多年的人,我认为,这个病毒突破了人类已有的认知,谁也没想到突然又变成这个样子。

作为流行病学家,就和侦探一样,你必须找到“杀手”,也就是中间宿主或储存宿主。这个病毒肯定是有动物源的,最先可能来自蝙蝠,因为它的许多亲戚都来自蝙蝠。但还不清楚是怎么传给人的,肯定有一个中间宿主。

如果找不到“杀手”,还有一种风险,很可能这个病毒早已经适应人类,只不过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到底如何休眠,也是科学问题。

《财经》:新冠病毒和它的“亲戚”有何不同?

高福:新冠病毒是我们认知第7个感染人类的冠状病毒。其中有4个冠状病毒引发的疾病,就像普通感冒一样。另外就是SARS病毒和MERS病毒。

一开始大家就照着前6个推,新冠病毒比较厉害,那就更像SARS和MERS病毒。现在看来,它谁都不是,它是它自己。

就相当于,猫、老虎和狮子是在同一个科。照猫画虎可以画的外形像,表现一样吗?照着猫,你敢去摸虎吗?我们照着SARS、MERS病毒,过去的冠状病毒摸新冠病毒。后者就是一只虎,跟你摸的那个猫,完全不一样。

《财经》:新冠病毒变异有哪些特点,是突变的频率过快,还是一些关键位点发生了突变?

高福:两个方面都有。而且不排除咱俩在这讨论的时候,话音未落,新冠病毒又出现了新的特性。这就是这个病毒带给我们未知的东西,没有人能预测到它会怎样。

《财经》:突变,会不会影响疫苗的效用?

高福:初步判断可能不影响,但也没有实验数据。作为一个科学问题,需要证据。我们现在还没有证据,也是基于过去的知识做出的科学判断,暂时可能不影响,但是绝对不能100%排除。

《财经》:之前你形容这个病毒是狡猾的病毒,现在怎么形容它?

高福:这个病毒不仅狡猾,而且很疯狂。但是讲这句话的时候,大家可能会说,你们搞研究的人怎么那么无能?其实2月份的时候我就说,很多同事劝我。

这是我刚才讲的,这个病毒突破了人类的认知。讲这个我有时候也很激动,确确实实让科研人员、让人类在认知这个病毒上,显得我们无知无能,这就是大自然给我们提出的新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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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30日,北京街头,人们排队进行核酸检测采样。图/法新

1月初已判断新冠病毒可人传人

《财经》:为什么会说新冠病毒人传人?

高福:这里边很重要的问题,就是面对这样的公共卫生事件,分三个层次:第一,回到科学,相信科学。用科学来判断,不能拍脑袋。

2019年12月30日,我自己在网上看到这个信息,向有关领导做了报告。我一直参与,一直走过来,发现这个病毒不断突破底线。我现在都不敢说自己是专家或者科学家,我只是一个科研人员。

这个病毒,一开始让你感觉到没有什么传染性,传染性没有那么强。后面又出现了很多无症状感染者,一开始并没有看到,你不会那么去理解。因为它的弟弟妹妹姐姐哥哥,过去的亲戚,SARS和MERS没这样,所以大家就没这么去想。

第二,就是民众的理解、依从和参与。最后是行政决策,行政决策基于科学和民众接受的程度来决策。

2020年1月底到2月初的时候,如果我说这个病毒很疯狂,大家是不理解的,会说原来你们没本事。从专业的角度,我已经感觉到突破了过去对病毒的认知,但是那时候大家不理解。我想今天再说这句话,大家能够理解。

这就是公共卫生事件和其他事件的不同之处,我最近把求真务实四个字分开,“科学求真,行政求实”。求真,是用科学的态度去找到真实;务实,是实操性,可以不可以做。

科学告诉你是这么个结果,但是可能在实践中不可行。求了真了,能不能务实?我把这两个词分开了。

《财经》:作为中国疾控中心主任,你是从社交平台上得到疫情消息,这是不是说明疾控直报系统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高福:我们有很好的直报系统,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报告系统。

如果今天咱们五个人出去吃中饭,回来以后三个人腹泻了,理论上肯定是餐馆吃的饭有问题了,这也属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理论上讲,这样的情况需要在监测系统上报,我们再去查。

我想可能12月底的时候,临床医生忙临床,再加上病例数少,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向监测系统填报,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短板和弱项。这是我们下一步需要加强的,如何把医防结合放到一起,做的更好。

《财经》:直到2020年1月20日,才明确地告诉大家新冠病毒会人传人,在这之前做了什么?

高福:2020年1月6日,武汉疾控中心主任李刚在发布会上曾经讲过,目前“没有明显的人传人的证据”。请大家注意这句话,说明有人传人,但是不明显。1月初,我们就判断到这个问题,绝对不能说那时候没有人传人。我们一直在找证据。

1月初,这种判断肯定是有的,不用怀疑。但是不是要向公众传达,到20日向公众宣布,这有一个过程,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财经》:也就是1月初已经有判断了?

高福:确实一开始病例数少,并没有判断会形成大流行,没有证据能够支持。那时都是家庭内部的,而且都有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的暴露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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