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网贷
作者: 王丽娜一名女孩自缢后,家人发现女孩的银行卡里一分钱都没有。在女孩生前的房间里,除了遗落在地上的一枚五角钱硬币,再无其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女孩于2018年9月去世的几个月后,她的家人和朋友还时常接到不同号段的催债电话与短信。女孩生前曾在多个网贷平台借贷,其中一笔1100元来自甜兔App(下称“甜兔”),从表面看来,这是一款分享菜谱的软件,但实际上提供“一站式贷款服务”,1分钟内填写信息,审核后1小时内放贷,贷款额度1000元-5000元,周期是7天。
“甜兔”、“雏鹰”、“闪电虎”、“节气猫”等App平台,多以动物命名,被称为“动物系”网贷平台,属于甘肃兰州特大“套路贷”案件中的涉案方。
3月27日,由全国扫黑办与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联合摄制的专题片《扫黑除恶——为了国泰民安》,再现了这一特大“套路贷”案。
《财经》记者获悉,这起特大“套路贷”案件于1月12日由甘肃省高级人民法院(下称“甘肃高院”)二审宣判。法院认定,以网贷公司为依托形成的犯罪组织应依法认定为黑社会性质组织,主犯王焘、吴华彪等人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其余18名组织成员,分别被判处5年至20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法院查明,2018年4月至2019年3月,王焘、吴华彪等人通过“网牛”、“甜兔”等21个网贷App平台,与47.5万人签订贷款合同36万余份,合同金额89.6亿余元,实际借款金额共62.7亿余元,还款金额共91.1亿余元。其中39万余人被“软暴力”催债,89人在逼债催收后自杀身亡。
“套路贷”也称“夺命贷”。兰州特大“套路贷”案件有何套路,并在网贷市场监管趋严中“疯狂吸金”?这些平台何以吸引众多年轻人走上“拆东墙补西墙”的网贷之路?
有利可图的生意
“动物系”网贷平台背后,是王焘等人的一系列野心与冒险。
“为了挣钱,抱着侥幸心理做了这个事情(网贷)。”这是王焘在案发后的“自白”。今年38岁的王焘,又名王淑焘,从一名销售员起步,曾在阿里巴巴、浙江盘石信息技术股份有限公司、杭州斯凯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等公司任职,自己创业后涉足过网页游戏、互联网母婴产品、广告公司等多个领域。
进入“互联网金融行业”,是王焘命运的一个转折点。《财经》记者了解到,2017年开始,王焘自觉其他行业无利可图,他和鲁枢(目前在逃)经朋友介绍认识,并于2017年6月决定做现金贷业务,当时现金贷还属灰色地带。王焘负责推出“土豆用钱”App,2017年10月,土豆用钱资产管理有限公司(下称“土豆用钱公司”)成立。“土豆用钱”运行不久即遭监管政策当头一棒。
2017年11月21日,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下发《关于立即暂停批设网络小额贷款公司的通知》,要求各级小额贷款公司监管部门一律不得新批设网络(互联网)小贷公司,禁止新增批小贷公司跨省(区、市)开展小额贷款业务。随后,网警上门,“土豆用钱”停运。
初试网络现金贷,王焘收益不少。王焘表示,“土豆用钱”半年时间放出1亿-2亿元的资金,产生7000万元利润,他分到1000万元。2018年,看到国内市场有很多人又开始做网上贷款,其中一种方式是以“手机回租”业务的名义。他认为有利可图,和鲁枢商议后决定重启炉灶。实际上,“手机回租”业务只是对高利息网贷的遮掩——和用户签订手机买卖合同,再将用户手机回租,每天收取费用,这个过程中签订的是虚假合同,手机物权并不发生转移。
裁判文书认定,2018年3月,王焘与鲁枢等人共谋后,将之前土豆用钱公司的网贷业务App以A/B面形式伪装上架运行,逃避监管,诱骗他人,由鲁枢、颜超(在逃)等人筹集放贷资金,王焘组织人员运作管理,实施新的网络“套路贷”,骗取钱财、牟取暴利。
2018年8月,经鲁枢介绍,王焘与吴华彪相识。吴华彪开有一家俱乐部,亦做资本投资,人脉广泛。为谋求利益,吴华彪也出资加入这场“冒险”。案发后,吴华彪表示,他知道没有牌照做小额网络贷款是违规的,他曾吹牛告诉王焘可以帮忙找人办理牌照,但最终牌照的事不了了之。
网贷的套路
在网贷的道路上,王焘等人越走越远。为逃避打击、隐瞒“套路贷”诈骗真相,与开发的一系列网贷平台对应,王焘等人陆续登记注册20余家公司(以下统称为“杭州网贷公司”),如杭州昌燿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杭州东燿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等。因网贷等互联网金融跨区域、跨行业,受害人遍布全国各地,这给传统的金融监管带来难题。
杭州网贷公司涉案的“闪猫”“花猫”“白鸽”“雏鹰”“甜兔”等贷款软件相继上线运行。多平台之间,通过“借新还旧”“以贷还贷”的方式垒高债务。
“甜兔”的用户洪程称,自己曾经历过前述自缢女孩的无力感。现年28岁的洪程告诉《财经》记者,陷入网贷后,欠款好像总还不完,“每天都是还款日,吃饭、睡觉都在发愁怎么借钱还钱,生不如死”。
洪程曾是一名无忧青年,生在沿海城市,20岁步入职场,由父母赞助买房。洪程称,转折出现在2018年辞职后,“因急着用钱,也不好总问家人要,开始刷信用卡”。
几次还不上钱后,信用卡被停用。这之后,洪程在短信中看到“甜兔”的推广链接。洪程点击下载,试着借了1000元,很快700元到账,先行从本金里面扣除的300元俗称“砍头息”。7天到期后,没有钱还,客服说可以延期1天收10%的利息,延期7天收30%的利息,洪程延长了7天。再次到期后,洪程依然还不上,这时候又有人给他推荐了另一些借贷平台,“每个平台再收取利息”。
“网贷比吸毒还上瘾,如果没钱还,就再去借,‘砍头息’就扣掉不少,越陷越深,最后就是不停借钱。”洪程感慨。其间,他“拆东墙补西墙”从网上借贷,还从新入职公司挪用了一些钱。
洪程2018年底粗略计算,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共在30多个网贷平台借贷,本金和利息合计达到20多万元。
为逃避监管,“甜兔”等网贷平台都有A/B面。以“甜兔”为例,外观是活色生鲜的各大菜系菜谱,但实际上提供的是一站式贷款服务。这些平台主要面向的是急需用钱,但通过正常的贷款平台难以贷到款的用户。平台大多会在页面虚假宣传为:7天免息、低利息、低门槛、无抵押、纯信用、快速放贷等,掩盖其高达1303%至5214%年化利率的实情。
风控对网贷平台而言至为重要,它决定是否放款。裁判文书认定,上述网贷平台通过第三方交易平台易宝支付有限公司浙江分公司(下称“易宝支付”)开通收、付款账户。易宝支付的客户经理吴刚,明知杭州网贷公司从事非法业务,仍为该公司上线运行的所有App开通虚拟账号提供便利,接入易宝支付风控数据服务非法放贷,并直接“投资”网贷牟取暴利。
据《财经》记者了解,交易平台的风控逻辑是把一系列第三方风控数据形成“风控模型分数”,比如会设定“运营商通话记录”“脱敏数据查询黑名单”等多个维度的加权评分,针对借款人进行综合评分。用户通过平台、App申请贷款时,后台会调用模型公式给用户打分,如果分数超过70分,后台审核通过他的贷款,并通过“易宝支付”放款;如果在60分到70分之间,平台暂缓其贷款申请;低于60分,拒绝通过其贷款申请。不同的评分对应不同的额度,比如70分-75分,可贷款的额度是1000元-1500元。低于60分的用户被认为没有偿还能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平台会把这些数据导流到其他公司的平台,一个客户还可以赚取10元-15元的推广费。
23岁的陈东同样在2018年陷入网贷。陈东自称为了借钱给网友,从最初一笔500元的借款陷入网贷漩涡,最终越借越多,不到半年时间,他在不下80个网贷平台和出借人处借过钱,其中在“动物系”平台借到手的资金有三四万元。陈东告诉《财经》记者,一旦开始网贷,个人信息四散而去,各种链接和放高利贷的人会主动找上门来。
“动物系”网贷平台盈利丰厚。法院查明,2018年4月至2019年3月,王焘、吴华彪等人通过“网牛”、“甜兔”等21个网贷App平台,与47.5万人签订贷款合同36万余份,合同金额89.6亿余元,实际借款金额共62.7亿余元,还款金额共91.1亿余元。截至案发,账目显示尚未收回本息累计98.47亿元,其中实际借款金额14.7亿元,逾期利息83.77亿元。
“软暴力”催收规则
网贷用户的一个“痛点”是催收。很多受害人及其亲友表示,忍受不了催债公司电话、短信的“狂轰滥炸”。
催收平台的一大“杀手锏”是掌握借款人的通讯录。借贷人在登录网贷平台时必须提供真实身份,允许平台获取其手机通信录、通话记录等信息。还款日到期后,经过催收人员提醒、催债后,仍不还款,通讯录里的亲友和熟人都会接到催债电话和短信。有些催收人员会使用一种俗称“呼死你”的软件,不断通过电话、短信“轰炸”。
洪程的亲友就曾收到过催债短信称,洪程身患肺癌晚期,需要用钱做手术,并称洪程不想死,表示下辈子做牛做马还钱。
很多受害者的亲友收到过类似催收信息,往往是一张被P过的图片,并配上侮辱性词汇。有的催收短信里称借款人不幸得淋病梅毒和艾滋病,因借贷款无力偿还,可上门服务。甚至有催收员直言,要一天打100个电话,让受害者24小时不得安宁,还有的大年三十送花圈去受害者家。这些催收电话、短信会打给或群发给借款人亲友、同事或领导,让借款人倍感压力。
2018年4月,杭州网贷公司为及时获取出借资金,提升回款率、规避催收风险,先后与安徽云驰企业信息咨询有限公司(下称“云驰公司”)、合肥恒乾信息咨询有限公司等24家催收公司签订催收外包合同,将债务逾期部分外包分配给这24家公司非法催收,按照业绩考核支付催收公司的提成、奖金。
“软暴力”在催收行业并不是秘密。云驰公司的总经理江江称,他的公司知道杭州网贷公司没有牌照、业务不正常,但为了赚钱和拓展业务量就接了催收业务。催收分为:到期提醒和逾期提醒。催收业务员可以通过网络登陆,看到债务人或紧急联系人的信息,以联系对方,如果是逾期时间长的客户,还会通过电话号码查找相关联的人的微信、QQ、支付宝等信息,向对方告知债务人欠款的消息,给债务人施加压力。有些业务员会存在极端的催账手段,辱骂、恐吓债务人或债务人的紧急联系人,或使用“呼死你”、短信轰炸或P图的方式来恐吓、威胁债务人。
催收员在培训时会学习相关的催收话术。江江称,在逾期提醒时,催收员会冒充律师,负责催收所欠借款,并表示如果不还款就会起诉或到公安机关报案,以律师的身份给债务人造成压力和恐慌。但实际上,他们并不会真的起诉。
经审计,2018年6月至2019年3月,云驰公司承接杭州网贷公司18个网贷App平台的逾期贷款业务,催收合计4.14亿元,累计催收11万余人次,催收成功3.13亿余元。
法院认定,为追求利益最大化,杭州网贷公司明示或默许催收公司利用信息网络对被害人及亲友采取滋扰、威胁、恐吓等非法手段催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