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来了

作者: 何香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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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7日,昆明晋宁区附近,象群趴在地上睡觉。图/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张雄

6月20日凌晨3点,一声狗吠划破夜晚的宁静。

四周一片漆黑,一大团黑影在田间蠕动。云南省玉溪市大龙潭乡迭所村村民陈丽华站在公路边,寻找着天空中盘旋的无人机,确认了那团黑影所处的位置正是她家的玉米地。几分钟前,她接到一通电话,大象正在吃她家的玉米。

象群在玉米地里发出“唰唰唰”的声响,让陈丽华想起了小时候三四十人在地里低头割甘蔗的场景。她对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并不意外,就在前一天,大象刚刚吃完了山下的另一块玉米地。

那天晚上,大象距离村庄最近时仅有20多米,陈丽华和无法入睡的村民们在公路边守到了天亮。借着天光,她终于看清楚大象的身影,“像房子一样高”的大象正慢悠悠地走过玉米地、烤烟田,盘旋上山。

出现在这个偏避村落的象群,就是出走一年多的“断鼻家族”。

2020年3月,16头野生亚洲象从西双版纳勐养保护区出发北上,在途经普洱市时生下一头“象宝宝”,野象群数量增加到17头,之后其中的15头大象一路北上,直逼昆明。因象群中一头幼象鼻子受伤,这个象群被人们命名为“断鼻家族”。

抵达昆明前,象群已经在密林和公路之间行进了一年,它们翻越崇山、跨过河流,穿过橡胶林、踏进咖啡地。人们被这场前所未有的“壮举”震惊,研究大象的专家们无法完全判定象群为何一路往北,甚至多次尝试改变大象的行程,但未奏效。

亚洲象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也是亚洲现存最大和最具代表性的陆生脊椎动物,它们目前分布在云南的西双版纳、普洱、临沧三个州市,数量仅约300头。

居住在云南省南北两端的人们,对于大象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对南边的人们来说,与象群接触不过是最为普遍的日常,村民们放下常备的防象栏,藏起粮食,严阵以待,普洱的一个村庄因为有村民被象踏死,紧急安装了防象灯。而北边的人们则是第一次见识到大象进村的神奇。正因此,“断鼻家族”所到之处,总是伴随浩浩荡荡的人群,一位70多岁的老人自驾微耕机驶了30公里山路,就为了看一眼大象。

以不同的时间维度来看,人类与大象之间,很难明确地分清“谁进谁退”。在科学家的研究里,数千年间大象从中国北方一步步退却至南方;而在过去数十年间,在云南生活的人们也一直在为大象让出农田、家园,甚至生命。

但不可否认的是,一直以来,人类都在人象关系中处于主导地位。

闯入

事发两天后,陈丽华踩着大象在田间留下的脚印,第一次进入自己的玉米地。玉米杆成片成片地倒在地上,像被石磙一遍遍地碾压过。“我们在4月提前种了玉米,现在20多亩玉米刚刚成熟,大象就来了。”陈丽华说。

对于大象,陈丽华的心情复杂——“又喜欢又恨”,她说,“农民也要生活,但大象不吃农作物又没有吃的,要吃就给它吃点吧。”陈丽华喜欢大象可爱、通人性。一有空闲,她就会看无人机拍摄的大象视频,看着大象在水塘里洗澡的样子觉得“好可爱”。但是,她听着农户们抱怨庄稼被吃了,又觉得难过。

大象来到迭所村后,村民们栽种的玉米、芭蕉成为大象的“食物”,而农田里的塑料滴灌管则成了它们的“玩具”。

到现在为止,陈丽华还没有统计自己有多少亩地遭受损失。以前在山里种庄稼是“靠天吃饭”,她曾花了2000多元修了一个水窖来浇灌玉米地,改变了缺水的困境。但现在,面对大象,她毫无办法。

通常情况下,大象示人以温顺的形象。在西双版纳的野象谷,人们乐于与被驯化的大象亲密接触,比如花20元购买一盘黄瓜投喂,或者花100元体验骑象。但当野生象走出原始森林、走进人类聚居的村庄时,人们想尽一切方法试图阻挡大象的“入侵”。

“和动物园看到的不同,它烈。”迭所村书记方清富跟了大象数天,第一次听到群象叫时觉得“可怕”,但又惊叹于大象的团结。那天,他看着象群正在庄稼地里玩塑料滴灌管,一头象被缠住无法解开,发出“嗷嗷”的叫声,其余的三头大象上前帮忙却越拉越紧,也纷纷发出叫声。

但是方清富有时也觉得它们“温顺”。大象进村的那个晚上,他坐在自家三楼的房顶,看着三头大象慢慢走到铁门前,心里发慌,但是大象甩了下鼻子,就转身离去。“可能是因为没有闻到包谷味。”他猜测。

峨山彝族自治县大龙潭乡副乡长施明华也认为,大象很温顺。此前,“断鼻家族”出现在了大龙潭乡和易门县的交界处,他和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们开始追“象”之旅。

施明华已经跟了大象十余天,在他的观察里,大象一般不会进村,除非饿急了才会来村里觅食。“它们一般不惹人,排成一排走,很整齐,一般领头是母象,小象在队伍中心。在玩耍和觅食的时候散开,也有两三头在周围警戒,有组织有纪律”。

施明华也和村民一样矛盾,“看着无人机里象群嬉戏打闹的场景很有趣,但见到大象破坏庄稼又生气。”

这个完全依托农业的乡镇,农业人口占总人口的94%以上,迭所村还曾是省级贫困村。农户们在海拔1400多米的山坡上开垦荒地,种下玉米、芭蕉、荷兰豆、烤烟,庄稼的丰收蕴含着农民一年的希望,如今却变成大象的“食堂”。

玉溪市政府发布了4月16日象群进入玉溪以来的损失。40天的时间里,象群在元江县、石屏县共肇事412起,直接破坏农作物达842亩,初步估计直接经济损失近680万元。

为了避免“人象冲突”,施明华和政府工作人员沿着大象可能前往的村庄,一一疏散群众。“听说大象进家门,是因为院子里晒粮食,就提前让村民去二楼,粮食搬不动就不搬,靠近外面、房子不是很好的村民,就搬去房子好点的人家里住,目前还未统计损失,之后政府会统一赔偿。”

庆幸的是,这群大象进入玉溪市后未造成人员伤亡,反而是在社交媒体上留下了喝酒醉倒、躺平睡觉的各种萌态。人们忽略大象预示着危险的庞大身躯,而是被它们扑扇的耳朵和灵活的鼻子吸引,将其称为“蠢萌”和“可爱”。

自从大象来到迭所村后,四面八方的人听到消息都赶来村里看大象。有人骑摩托车假扮农户潜入村庄,还有一辆昆明车牌的轿车掉下了公路,因为来看大象的车主忘记拉手刹。

比起跟踪大象,方清富更多的工作是劝返围观群众,“人们害怕又好奇,难得见一次(野生)大象,也能理解。”

但是,在迭所村以南400公里外的普洱市南屏镇大开河村,“害怕”更为理所当然。人们知道了当大象闯入人类的道路和房屋时,这种庞大生物造成的后果有时不仅是毁掉一片成熟的玉米地,还可能是一条人命。

2020年7月27日,“断鼻家族”经过与西双版纳接壤的大开河村时,李春祥的父亲在一个夜晚遭到大象袭击致死。但如今,李春祥对父亲的死不愿多说,只表示政府赔了60万元。

李春祥的家位于山腰处,他家附近的防象灯是父亲出事后紧急安装的。大开河村村民罗强告诉《财经》记者,他在这里生活了50年,以前只偶尔见一两头大象经过,村里也没有固定的监测员。

去年“断鼻家族”到来时,是村里第一次出现数量如此多的大象。象群在大开河村待了一个多月,罗强算是幸运,只损失了一株美人蕉,但他隔壁邻居的庄稼地被象群扫荡一空。

大开河村位于普洱市南屏镇最北边,群山相连,漫山遍野都是茶树、咖啡树。大象更爱待在一个叫“沙坝河”的地方。那里地处山谷,附近有河流,人口稀少,又有芭蕉和玉米,适宜大象生活。

象群来到沙坝河后,70多岁的马廷文就搬去了山外的亲戚家暂住。马廷文在走之前准备了酒、玉米面、盐,放在家门前的公路旁。但大象还是挤破了他家的木门,把房间里的枕头、被子,以及晾在门口的衣服,都拖到了公路上,好在他养在猪圈里的十多头猪安然无恙。

大象走后,大开河村最大的变化是安装了防象灯,而马廷文不再买颜色鲜艳的衣服,因为他感觉“大象不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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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邦河村的常客,左边是“断牙”,右边是“小黑皮”。图/杨忠平

防象

“断鼻家族”前所未有的迁徙,使得它们经过的地方陷入紧张,为了防止大象进村,甚至进入城市,人们采取了各种各样的防象行动。

5月29日,云南省成立亚洲象群北迁安全防范工作领导小组,全面负责指挥调度亚洲象北迁沿线安全防范工作,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派出专家赴当地商讨应对象群北迁的办法。

每一天,云南北移亚洲象群安全防范工作省级指挥部都要投入100余辆渣土车、挖掘机、无人机、应急车辆,人们尝试用现代文明的产物阻断大象前进的方向,又用数吨食物试图引导大象向南,但又一次次证明大象是无法控制的。

《财经》记者在迭所村见证了一次“意外”。

6月19日,象群已经持续在迭所村附近的山林间活动了两日,专家们准备第二天一早勘探路线,引导大象南迁。晚上11点,在记者离开指挥部时,无人机的画面上,象群正沿着公路上三三两两地行走,监测人员称“还是在这两天的活动范围里移动”。等到第二天早上,政府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大象又往北走了十几公里。

对于无人机监测小组,这样的“意外”已经司空见惯。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野生亚洲象搜寻监测任务分队队长杨翔宇从5月27日开始监测大象。由于无人机在云南山区的监测直径只有2公里-3公里,监测分队有时追不上大象,一天甚至要转场三四次。

有时,监测分队也会和大象意外“相逢”。监测分队在玉溪进行转场时,队员们开着车和四五头大象迎头相遇,队员们赶紧熄火、关灯、保持静默,大象却顺着路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大象在一个接一个山林里移动,杨翔宇和队员们就沿着山间小路一路跟踪。杨翔宇看着大象一路朝北,又在晋宁止步拐向西边,在他看来,“大象的方向很明确,沿着食物、山脉、河流行走,人们的行为只能在局部影响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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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1日,象群进入了一个村庄的庄稼地,人们从十里八乡赶来看大象。摄影/《财经》记者 何香奕

从峨山县一路跟到昆明晋宁区,杨翔宇发现象群尽管有小范围移动,但大方向都朝着正北。

对于大象到达晋宁后转向,杨翔宇听专家说,是由于越往北海拔过高、天气越来越冷,食物也越来越少。6月7日,杨翔宇看到了象群全部趴在地上睡觉的画面,“专家说很少见,可能和天冷有关,抱团取暖”。

第一次见到这15头大象时,杨翔宇还只是觉得“可爱”。之前,他只在动物园和纪录片看过大象,他的手机里还存着自己第一天拍摄大象的视频,“拍着耳朵、摇着尾巴,很可爱,像小猪一样”。

“大象的智商超出了我的想象,它们每次行动时都是选择最优的路径,都会避免与人群接触。”在这一路上,杨翔宇看到了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大象在到达峨山县城前,它们在山头上转了很久,看好地形后选择了两个山头最接近的地方,穿过高速公路后就掉头进山林。

另一次让杨翔宇吃惊是在象群通过玉溪大河时,他看着大象在南岸和西岸之间逗留了很长时间,最后选择了河道最狭窄的地方,走上了渣土机已经铺好的缓坡,“北侧是护洪大坝,经过硬化后对于大象很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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