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断教培

作者: 柳书琪 刘以秦 冯奕莹 王颖 郑可书 龚嫣然 编辑/谢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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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5日,中国校外教培史上最严厉的“双减”政策公布的第二天,北京最牛中学人大附中一年一度的早培项目入营名单确定了。

3万北京孩子报名了这个考试,入营进入复试的有1200人,最终只有100名孩子被录取。

教培业人士通常会告诉家长,人大附的早培入营资格,相当于三五个杯赛的一等奖,海淀的“六小强”对早培认可很高。

能够拿到资格的孩子,除了天然的高智商,基本上不可能不依赖小学阶段各种类目的课外培训,而且不能“打酱油”,要深度浸入,学到最好。这意味着,只有在校外培训体系中爬到金字塔尖,才有可能获胜。

他们只是中国校外培训大军中的佼佼者,泱泱大军中的绝大多数人,最终学习效果很难被具体衡量。

之后的半个月内,教培机构先后发布家长公开信,表明配合“双减”政策(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整改的决心。这让一些人回想起以2019年为节点,校外教培机构疯狂成长的这三年。

和中国这些年诞生的诸多新兴赛道不同,它不需要从头做起,庞大的市场需求就摆在那里,有校外教培资深人士向《财经》记者回忆,“那是一个遍地黄金的时代,只要你蹲下来,就能捡到钱。”

就是这样一个被中国教育压力催肥的行业,它的兴盛又放大了社会教育焦虑。过去这些年来,中国学生不同程度习惯了有课外班的人生。在中国教育高地北京和上海,多数孩子除了语数英三门主课的日常课外班,还会在不同时间段加上短期竞赛证书备考班,加上艺术培训班,一个孩子至少会在一周上四个培训班。

根据IT桔子的最新统计数据,国内K12教育的历史总体融资额为1410亿元,占整个教育赛道融资额的60%。

“双减”政策要求,“现有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学科类培训机构一律不得上市融资,严禁资本化运作”“外资不得控股或参股学科类培训机构”,已违规的,要进行清理整治。对一级市场投资者而言,这些规定意味着近千亿元资本失去了退出的通道。

这不是震荡的全部。“双减”政策从机构规模、审核流程、运营模式和上课时间等多方面做了限制,核心思想是彻底改变校外培训机构无序发展,“校内减负、校外增负”现象。

对于已经被架在资本和市场高点上的大大小小的校外教培机构来说,除了要快速判断在更小的舞台上跳舞的可能,还要向外界传递自己转身的可能性,以保证不在高点上坠落。此时距离“双减”政策公布半个月,不少机构已经向投资人和市场公开了未来转型路径。

两个赛道成为热点,一是尚未被纳入监管的艺术类机构;二是面向成人的职业教育。

《财经》记者综合调研之后发现,教培机构现在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是人体遭受痛击之后的本能应激反应,而不是理性冷静考量之后的战略选择。

上海教育科学研究院社科处处长、中国民办教育协会民办教育研究院副院长方建锋向《财经》记者评论,目前的教育宛如一个剧场,前排的人站起来了,后排的人也只能跟着起立。

“双减”政策是要把全部人都按在座位上,要重新恢复秩序。那么新的追问也随之而来:强行把所有人都按在座位上之后,会发生什么?校外教培行业到底应该创造什么价值?它们今天的改变会为中国教育事业带来何种新变化?

泡沫提前被戳破

在融资越来越多、营销越来越密、规模越来越大的同时,教培公司的动作也越来越走形

校外教培的洗牌,这并不是第一次。上一次发生在去年初疫情期间。当时,来不及转到线上的线下培训机构被洗出了一批。

2021年初,国家相关监管机构开始发出对校外教培的监管信号,这一次,涉及线上、线下所有学科类教培机构,业务范围不只小学初中的学科培训,还含括线上授课为主的境外外教课程、拍照搜题、学前阶段的学科培训(含外语),几乎横扫所有主流业务。

天眼查为《财经》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8月10月,全国注销的教育培训企业已接近14万家。尤其在近两年疫情的催化作用下,大批中小机构早已岌岌可危,破产、倒闭潮几乎必然会到来。

也就是说,相比已经历过一轮洗牌的中小型线下培训机构,这一次,主打线上的教育平台和被重点监管的综合型龙头平台更处于生死攸关之际。

一级市场投资机构对K12领域的投资,主要发生在2014年K12在线教育模式兴起之后,但高潮出现在去年。据IT桔子不完全统计,2015年-2020年,六年时间内投向K12教育的融资额共1294亿元,但接近一半融资额发生在2020年。

2020年疫情暴发后,在线教育的渗透率大增。当时,K12在线教育头部机构拿到了不少资金,第三方企业信息平台企名片的数据显示,2018年教育行业的融资总额飞速上涨,达到334亿元,增长了2.44倍。到2020年,融资事件数大幅下滑,但总额却飙至640亿元,资金向头部公司快速聚拢,势不可挡。

表1:主流教培公司目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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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财经》记者柳书琪、实习生龚嫣然据公开资料及采访整理。制表:颜斌

猿辅导和作业帮两家在线K12头部平台融到大量资金,仅2020年一年中,猿辅导跑步完成了四轮融资,融资总额达35亿美元;作业帮一年完成了两轮共23.5亿美元融资。2020年两家拿到的融资总额,合超350亿元。

猿辅导估值一度高达170亿美元,位于全球教育科技独角兽之巅。

除了这两家,VIPKID、爱学习教育(原高思教育)、火花思维等在线教育机构,成立后累计融资总额也超40亿元。它们的最近一轮融资为,2019年VIPKID拿到腾讯投资的1.5亿美元E轮融资;2020年11月,爱学习教育集团(原高思教育)获得近2亿美元D2轮融资;2021年1月,火花思维完成1.5亿美元E+轮融资。

资本涌入后,在线教育企业间的市场营销战更为激烈,加剧了行业一直存在的普遍性亏损。这种亏损不仅体现在未上市的成长期企业,已上市公司的盈利状况同样不乐观。财报显示,不仅新上市企业如一起教育(NASDAQ:YQ)等亏损,已上市多年的好未来(NYSE:TAL)也在市场大战中转向亏损。2020年三季度财报显示,行业里少有的保持盈利九个季度的跟谁学,同样开始亏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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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13日,北京朝阳区,华尔街英语(SOLANA 蓝色港湾店)大门紧闭,门口灯牌已卸下。图/视觉中国

密集融资在2021年初停止。据IT桔子数据,到了2021年上半年,K12在线教育的融资额不足上年同期十分之一。

巨额的营销投入,让赛道中的绝大部分选手离大规模盈利越来越远,上市成了唯一的选择,但这条路也不好走。过去半年,头部机构频频传出上市传闻,到了后期又会反转成上市暂停传闻。半年间,仅有掌门教育(NYSE:ZME)一家在今年6月成功登陆纽交所。

在融资越来越多、营销越来越密、规模越涨越高的同时,泡沫越吹越大。风口演变成风暴,风暴等级升高,纵观这三年,教培行业之所以能成为万亿元级别的巨无霸市场,归根结底是一场资本撒网、机构烧钱、家长焦虑的合体巨婴。

流量、转化、续报率、退费率……在一家教培机构担任班主任的林桦每天的工作被一堆数据充斥。作为一个班主任,他的首要工作是给家长打电话,直到完成续报任务为止,这几乎是他唯一的KPI。至于学生对知识点的掌握程度、家长满意度这些与“教学水平”挂钩的指标,不在“班主任”的职责范围内。

从业者们在从新人成长为熟手之后,最后通常都会意识到,公司的本质是逐利,教育公司也无法免俗。许多“套路”在业内是公开的秘密。

家长在抖音或今日头条刷到在线教育信息流广告,被点燃焦虑,勾起兴趣,在跳出的链接里填上名字和联系方式的那天起,他们就落入了教育公司精心编制的“资本大网”中。

一位接近好未来人士告诉《财经》记者,开免费讲座是获客的第一步,紧接着是一套难度极高的试卷,考题超出考纲,“直接把孩子考懵”。

下一步是一套完整的销售话术,自家课程体系如何完善、清北名师如何优秀,以及渲染“未来一半学生上不了高中”的紧张情绪,最后搭配购课优惠,从而将家长网罗其中。

在更多鱼龙混杂的在线教培机构微信群里,同样潜伏着许多鼓动家长买课的“水军”。上述人士称,水军多由公司员工扮演,一人有多个微信号,在群内积极询问优惠信息、报名时间,再多人分享缴费截屏,造成课程火爆、众人哄抢的假象。

一位头部少儿编程公司的辅导老师告诉《财经》记者,起初一个群里只有三四个水军,后来愈演愈烈,在她负责的一个班内,水军和家长人数各占一半,各有80人。

为了鼓励家长购买超出其消费能力的课程,引导贷款也是常见操作。花呗、京东白条,贷款产品种类繁多,而鼓励贷款已经总结出了一套标准作业流程。

前述少儿编程公司老师对《财经》记者说,她时常怀疑自己工作的道德感。“我们都很清楚不是每一个孩子都适合我们正在卖的课程,但我们不得不做到每一个来咨询的家长最好都报课,有末尾淘汰和绩效考核,我们没有办法。”

为了吸引和留住用户,在线教培机构无所不用其极。多位受访者告诉《财经》记者,他们怀揣利用新技术来做强教育的初心而来,但走着走着却发现,最后的状态是苦行业之乱久矣。有人说,预料到了这场整顿的来临,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决绝。

表2:2021年6月起部分省市开始落地教培行业治理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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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各省教育厅,各市县区教育局,申万宏源、《财经》记者吴俊宇整理

今年4月,北京市市场监管局对跟谁学、学而思、新东方在线、高思四家校外教育培训机构给予警告和50万元顶格处罚。5月,猿辅导、作业帮也被顶格处罚了250万元。

到了6月1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将处罚的培训机构数量增加到了15家,包括精锐教育、掌门1对1、华而街英语等,共计3650万元。上海、杭州、广州、深圳等地也在同步进行整改。

对像猿辅导、作业帮这样的公司而言,罚款金额不足高峰时期半天的广告投放金额,当时,机构和从业者认为,这已是一个警示。

“双减”政策出台后,裁员恐慌开始蔓延,许多人养成了每天看工作系统里人数的习惯。人数一天天往下掉,办公楼里的空座越来越多。“昨天还在和你对接的人,今天就走了。心里不是滋味。”一位猿辅导员工说。

过了最初的动荡期,裁员只剩余震。人们不再担心会不会被裁员,而是期望什么时候能早一点轮到自己。一位新东方在线员工对《财经》记者说,身边许多同事包括他自己都主动申请上裁员名单,好拿N+1的赔偿另寻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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