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农妇为夫申冤日记
作者: 张倩
故事要从19年前说起。
2002年农历十月初二(11月6日),晚上7点,乌鲁木齐的晚霞映红了半座城市,路灯初亮,昏黄的灯光下,街道影影绰绰。
面馆老板周春红听到门外的嘈杂声,起身推门而出,模糊中看到三个男人拿着钢管和刀在追一个瘦高的男人,并在周春红面馆旁边的豫东宾馆门口擒住了他,连捅三刀,随后扬长而去。
瘦高男人就着身后的电线杆倒下,说了一句“我们儿孙不会放过你们的”。“血不是在流,是在往外喷涌。”周春红回忆说。这个瘦高男人因伤到腿部动脉,失血过多当场死亡,他倒下后说的那句话成了遗言。
40天后,一个身材瘦小、面容枯黄的陕北农妇找到周春红,想要知道瘦高男人临死的情景。周如实相告,妇人没什么表情,离开,继续找其他人询问。当时周春红并不知道,这名妇人是死者的妻子姬艳花。
那天晚上的死者名叫景有成,时年41岁,在新疆做煤炭生意,同时是陕西省延安市甘泉县公安局的“线人”。
多年后,回想当年重走丈夫遇害地点的情形,姬艳花说,景有成死后她暴瘦18斤,哭笑都没有力气,到达乌鲁木齐天津路豫东宾馆门口后突然就有了力量,“如果当时旁边没人的话,我会放声大哭”。
丈夫惨死街头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姬艳花身上。为消解丈夫骤然离世带来的悲伤,姬艳花开始写日记,并于景死后40天北上新疆为夫申冤。时至今日,她仍频繁往返于延安、西安、北京,只为给丈夫讨一个公道。
岁月漫长,个中艰辛无处倾诉,她便把所有的经历记录在了日记中,时间跨度近20年。日记有对丈夫的思念,也有她这些年奔走的不忿与无奈,以及对与世俗和解的抗拒。
2018年12月29日,景有成遇害案的犯罪嫌疑人之一姜永德在事发16年后被抓捕,2020年4月8日,另一名涉案人郭二娃被收监。
得到消息后,姬艳花和子女抱着丈夫的照片痛哭。
2021年5月,延安市纪委监委发布消息称,甘泉县看守所原所长郭向东,看守所原民警张平,因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审查调查。据《财经》记者了解,2001年10月12日,当时还是抢劫嫌犯的郭二娃从甘泉县看守所逃脱,当天值班看守之一正是张平(相关报道见《财经》2021年第11期“郭二娃的末路程”)。
19年前,姬艳花39岁,而今年她已58岁。对她来说,穿过层层幽暗隧道后,迷雾渐退,天光乍现。对于这一线光亮,她想拼命抓住,却又担心转瞬即逝。
最后的通话
“2002年十月初八,晴。夫,今天是你的火葬日,妻给你打一个长途电话,说说我心里的实话。得到你的不幸消息,本该马上来到你的身边。可不知什么原因,我没有来。我舍不得两个孩子,我要保护他们,让他们平安长大成人。如果有灵魂,你一定要保护我们娘仨。这个仇一定要报,今年报不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有一丝线索,我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这是姬艳花的第一篇日记,写在景有成死后的第六天。对于丈夫的死,她心里始终有一根刺。
2002年农历十月初一,也就是景有成遇害前一天的晚上,他给带着两个孩子在陕北老家生活的妻子打了个电话:“好(姬艳花小名),给我借6000块钱去”。没一会儿,又回了一个电话,“不用了”。没过多久他又追加一个电话,“你和(找)甘泉县公安局要钱去”,随即电话挂断。姬艳花回拨过去,电话却始终没再接通。对于丈夫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姬艳花一气之下拔了电话线,“不想理他”。
当时的冲动之举,让她悔恨至今。“你和甘泉县公安局要钱去”也成了她和丈夫之间最后的密语。
而电话的另一端,景有成将一直戴在手上、很少取下的金戒指摘下来,和存折一块儿压在了出租屋的枕头底下。待一个多月后姬艳花到达乌鲁木齐,戒指和存折被作为丈夫的遗物由警察交给她。
多年后,姬艳花还在不断回想和反问,丈夫当晚要钱是不是被人威胁了?他又说不要了,是不是已经意识到自己有危险,担心我以后还不起?我当时如果借到了钱,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他让我去跟甘泉县公安局要钱,是不是已经意识到自己“线人”的身份被出卖了?
这几个问题像千万只蚂蚁一样持续噬咬着她的心,但不管是乌鲁木齐、延安还是甘泉,检察院和公安局都没有给她答案。
在景有成生前,姬艳花说自己就是一朵被丈夫精心呵护的花。过的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做饭、照顾孩子、打点家人的衣服、打扫卫生,其余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管。丈夫在家时,会在凌晨4点就起床去山上打水,把家里的水缸全部装满。“地里有农活的时候,我也会去,但是他会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坐在树荫下跟我聊天就行,有时候下山路不好走,他就坚持背我下去。”
2000年4月,景有成走出了位于陕西省榆林市子洲县苗家坪的老家,暂别了黄土高坡上的四间窑洞、妻子和一双儿女,一人前往新疆做煤炭生意。这个时候,景有成的子洲同乡、在逃嫌犯郭二娃也在新疆做煤炭生意,但此时二人并不认识,也没有任何交集。
子洲县地处陕西省北部的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地区,煤炭资源丰富,为不甘于在土地里刨食的乡民提供了去外乡闯荡的资源和底气。正因为如此,新疆乌鲁木齐和库尔勒聚集了大量前来谋生的子洲“煤贩子”。
贩卖煤炭赚了些钱,景有成为妻子置办了全套的黄金首饰,以弥补他们结婚时什么都没买的遗憾。现在姬艳花右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便是景有成那时为她买的,纵使往后岁月艰难,姬艳花始终没舍得将戒指卖掉换钱。“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念想。”她说。
生活的转变始于2001年初春的一个寒冷清晨。据姬艳花回忆,有一天,一个陌生人突然来到她家,和景有成说了会儿话后两人就出去了。三四天后景回来,她问他干什么去了,景回答,甘泉县公安局在抓人(郭二娃),他帮忙去了。害怕被对方报复,姬艳花当场和景有成大吵了一架,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做,景当即答应以后再也不做了。
不过姬艳花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一年半后,景有成被刺死在乌鲁木齐的街头。
在得知景有成死亡的那一霎那,姬艳花没有哭,相当冷静,“太过着急的时候,人是不会哭的”。相较于景有成的后事,得知消息的瞬间让她最揪心的却是周边的人会怎么看待景有成,“人家谁都不杀,只杀你,是不是你干了坏事了?我特别害怕别人认为他是个坏人”。
“我老公是警方的‘线人’,是为正义而死,是不丢人的吧?不能说他是坏人吧?”直到现在,她仍反复追问这个问题,想要从他人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被当街猎杀的“线人”
“2003年元月3号,星期五。夫,你已经走了整整两个月了,在这漫漫的两月之间,你的妻是怎样度过来的,我不敢回忆。你就那么无情无义的走了。进入天堂,不在人间受苦受累了。如果有灵魂,你就给妻托一个梦以后该怎么生活好不好。我现在在天津路,你死去的地方,已经三次了,每次的感觉都不一样。我一个无能妇人,面临着所有困难。所有问题,妻是不敢面对。”
事发后40天,姬艳花第一次到景有成遇害的乌鲁木齐市天津路豫东宾馆门口,死亡的痕迹已被清除,两个电线杆之间有一堆雪,在距离景倒地死亡4米左右的地方,姬艳花定定站住。
之后,在乌鲁木齐市新市区分局重案队刑警给她的资料中,姬艳花发现资料中写现场有一只掉落的棕色皮鞋。“他只有一双黑色的皮鞋,根本没有棕色皮鞋,他所有的衣服我都知道,哪来的棕色皮鞋?”
同时,这份资料向她心口插入了另一根无法拔除的刺。“这说明他走(死)的时候连鞋都没有,是光着脚的”,时隔近20年,她对这一点仍心存芥蒂,认为丈夫无法体面离世。“很多人,包括办案的警察对这一点毫不在意,但是我和他做了11年9个月28天的夫妻,我无法做到不在意。”她说。
景有成遇害时,他和姬艳花的儿子11岁,女儿8岁。多年来,在儿女面前,姬艳花一直在拼尽力气克制眼泪,儿子哭的时候也不敢发出声音担心刺痛妈妈,但偶尔会有不受控的呜咽声流出。每当这个时候,女儿便会拿起胶带将哥哥的嘴封住,“粘住嘴就不会发出声音了”。
“她那时候还太小,哪知道真正的痛一直藏在心里。”姬艳花说。
2007年4月26日延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布的判决书披露了景有成的被害经过。2002年11月6日下午(农历十月初二),景有成与朋友到乌鲁木齐市五家渠运送煤炭时,恰遇郭二娃在此联系生意。郭二娃怀疑其2001年被逮捕是景有成举报,便质问景,景承认是自己告发所致。郭二娃便将景拉到他们乘坐的桑塔纳轿车上,在一起返回乌鲁木齐市区的途中,郭二娃打电话告知高怀定和姜永德,已经把告发他的人抓住了。到乌鲁木齐市豫东宾馆门前下车时,高怀定携带钢管,姜永德携带匕首前来。景有成见状转身跑离,高拿钢管砸景有成,未砸中,景被铁栏杆绊倒,郭二娃、高怀定、姜永德上前对景拳打脚踢。其间,姜永德持刀在景有成大腿连刺三刀,致其失血性休克死亡。
截至判决时,姜永德仍在逃。对于另外两名犯罪嫌疑人郭二娃和高怀定,判决书显示,郭二娃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10年,高怀定犯故意伤害罪判有期徒刑3年。
《财经》此前曾报道,出生于陕西省子洲县的郭二娃曾于1994年伙同他人实施抢劫。在其他人归案后,唯独郭二娃漏网。为了抓捕郭二娃归案,甘泉县警方曾派人到新疆侦查。2001年初,甘泉县警方主动与景有成联系,希望他通过子洲县老乡的关系,打探郭二娃的消息。2001年6月20日,在“线人”景有成的帮助下,潜逃7年的郭二娃在新疆库尔勒市落网。
按照甘泉县公安局时任主要领导的要求,该局当时的刑警大队长李忠联系了景有成。李忠曾出具书面证明称,他与“线人”景有成取得联系后,对方来到了他所住的宾馆,领走了5000元线人费,但景有成不愿意暴露身份和笔迹,没有打收条。
对于这种说法,姬艳花坚称他们夫妻没收过警方一分钱。“他(景有成)死的前一晚还说让我和甘泉县公安局拿钱,证明他之前根本没收钱,我后来也没去找甘泉县公安局要。”
事情的真相如何,以及当年景有成接受警方的游说成为“线人”,到底是出于正义感还是金钱的诱惑,随着景有成的死亡已无从知晓。但对活着的亲人来说,亡者身后背负着的种种“莫须有”猜忌却令生者蚀骨挠心。
姬艳花认为,只有案件被公平、公正地审理,还原真相,丈夫才能得到应得的尊重和公道。

人的命,天注定?
“2003年4月19日晚12点30分。夫,明天是你的生日,我就不给你过了。听人说,人死了后不过生日,你在那边过得好吗?妻真想你,不仅想你抱一抱,而是从各个方面都想。如果有灵魂,你看见我一天的可怜生活,经济上还没有缓,生活压力上,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用了我前所未有的力气。如果你在,我是不会这样可怜。真的好想你,用妻的语言是表达不出的。我得睡觉了,不然我又会哭的,我真的不能再哭了。”
景有成死后,姬艳花一度觉得生活无法继续,想过自杀。当时,她认为丈夫是因甘泉县公安局而死,他的孩子自然可以交给当地政府代为抚养。但是极度的悲痛过后,她否定了这种想法,觉得如果自己真这样做,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丈夫。
而事发后,她第一次觉得可以稍稍喘口气,是在决定从西安出发去新疆探寻丈夫死亡真相的时候,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出发前一晚,为省钱,她借宿在西安的姑姑家,姑父劝慰她:“人的命,天注定,是老天爷要把他(景有成)收走的。”姑父的话当即让她心里的苦闷减轻了许多,但也仅仅只是一瞬。迅速的,她判断出这是在用阿Q精神进行自我麻痹。而她,拒绝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