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军事摄影家柳军:直面炮火的影像
《财经》杂志联合“巨浪视线”,推出系列影像专题视频节目——光刻。文艺评论家杨浪陆续对话数十位中国摄影家。通过访谈回顾摄影家们的创作与经历,再现他们镜头下的高光时刻。本期嘉宾为著名军事摄影家、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柳军。

访谈:杨浪
杨浪:柳军,很高兴今天能跟你聊一聊。柳军是全军最著名的军事摄影家,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的副主席,还是解放军画报社的社长。
柳军:原社长。
杨浪:昨天是庆祝建党100周年的日子,这个时候我们谈谈历史,谈谈我们的那段经历,咱俩聊的内容在“八一”前后播出,也不枉我们那些战斗在一起的弟兄们,我习惯把所有打过仗的战友都视作弟兄。
柳军有非常丰富的关于摄影的话题,他是真正在火线上趟下来的,而且是端着照相机,直接面对死亡,拍了一批非常伟大的图片,给中国影像史留下了一批伟大的影像。
柳军:伟大不敢当。


中国的卡列宁
杨浪:我是从评论角度来说的。我跟你从未谋面的时候,就看了《艰巨历程》摄影赛中你的片子,并给《中国摄影家》写了一篇关于战争影像的评论,我那时就把柳军喻为中国的卡列宁。
卡列宁是二战时苏军的一个少校,在苏德战场上拍了一批火线上的影像。当我看到你的影像时,同样激情难以自已,说这就是“中国的卡列宁”,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再有一点,柳军始终没有放下自己的军事摄影。比如帕米尔高原上拍的那对带着孩子的夫妇,它已经离开战争主题了,但是对军人的生活和情怀有着深刻的描述,非常打动人的。
我认为你始终没有离开这块东西,有自己经过战火考验后对军人的理解。无论是大场面、大事件,还是对个体军人的理解,拍得都非常棒。
还有一点让我非常感慨,中国摄影界有数以百计的大家,但我没有想到,柳军居然没有办过个展,没有出过画册,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希望你能跟关注你和关注摄影的朋友们,聊一聊这方面的事。
我记得看你的第一张片子就是这张,你能不能从战场摄影开始给我们讲一讲?
柳军:这张片子,参展过《艰巨历程》全国摄影公开赛。
杨浪:这是1985年还是1986年?
柳军:1988年,这一年还选中了《不要忘记他们》这一组,获得“纪录类个人风格奖”。
说到战争题材,我是1979年11月当的兵。


到前线去
杨浪:我是1970年的兵。1985年你在47军?
柳军:47军141师,就是罗盛教生前所在的部队。
杨浪:那是四野的老部队了。
柳军:四野十纵。1985年47军接到中央军委的命令,赴云南老山轮战。47军当年带了139和61两个师,带了高炮旅和地炮旅,还带了工兵团、通信团,就是军里面直属的,包括军里的医院。还把141师的421团配属给了139师。
杨浪:主战是139师上去的,然后配属了一些部队。
柳军:对,141师也是一个老部队,大家看过《湘西剿匪记》或者叫《乌龙山剿匪记》……
杨浪:就是这个部队剿的?
柳军:主要是我们141师,湘西所有县里面的烈士陵园都有我们师牺牲的战士。
杨浪:相当于139师带了141师的一个团一起上去轮战?
柳军:对,带的421团,也就是我刚当战士时候的那个团。
我当时在师里,我这个人不善于表达,我不喜欢那种轰轰烈烈,我喜欢安安静静的,我没有豪言壮语,也不会写血书,只要是我认准了的事,就直接去做。
杨浪:下决心要跟着部队上前线。
柳军:我们师机关欢送421团到陈庄火车站,蒲城县10万老百姓夹道欢送,我跟着到了陈庄,一上火车我就给师长、政委报告,我说我跟他们一起走了。
杨浪:你就这样上车跟着走的?按部队管理,你要事先打个报告。
柳军:本来师里机关没有这个任务,这是一个配属团。
杨浪:原来你是这么到前方去的。
柳军:除了相机,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没带,政委一看这个家伙决心已下。
杨浪:没有背包,没有换洗衣服。
柳军:没有。后来我们师政委直接通知我们师机关,还有政治部以及我们科的领导,说既然他这么坚决,我们也需要这样的人,同意柳军去。
杨浪:政委批准了。你那个时候是141师政治部宣传科的干事,咱俩都是干事出身。
柳军:对。之后就请他们帮忙整理我的东西,给我托运去。
杨浪:你们轮战是1985年四五月份吧?
柳军:不是,我们接到命令大概是在九十月份,预先号令。
杨浪:你们接的67军?
柳军:对。我们是1985年12月20日从陕西蒲城的陈庄火车站出发,大概行车五天五夜到了昆明的官渡。
杨浪:我知道官渡。
柳军:到文山之前有一个德厚镇。
杨浪:在德厚镇集结。
柳军:在那儿开始临战训练四个月。到1986年5月1日我们正式接阵地,整个47集团军是5月1日接的指挥权。
杨浪:这是钱树根任军长的时候。
柳军:是的,坚守到1987年的5月1日我们交指挥权。
杨浪:这个时候你的序列位置是军还是141师,还是在师下面的421团?
柳军:在团,按编制走我还在141师,因为师里面没有参战任务,我到了团里面,团里报到139师,再报到军里,参战师里边没有我的编制,这会牵扯参战实力和参战补助的问题,但我不要求这些,只要能拍照片就行。
杨浪:反正补给、吃饭都没有问题。
柳军:也不是,吃饭没问题,我们交伙食费,参战补助我到后面才有的。
杨浪:我们1979年还发防刺鞋,还有一副绑腿,你要编制里没有,这些就没有。
柳军:都没有。接着讲我为什么要去,我是军队出身,我父母是军人。
入伍之路
杨浪:你也是部队大院长大的,咱们都是这样的成长经历。
柳军:我在军队出生,我母亲是四医大的,我父亲是兰空作战处的。
杨浪:空军序列的。
柳军:对。
杨浪:当兵到的空军?
柳军:不是,我父亲当兵的时候是陆军,他跟着王震,参加过解放兰州战役,又跟着王震、王恩茂进疆。后来,父亲所在的六军接到军委命令,组建西北空军,整个六军就全部变成空军了。
杨浪:对,当时空军的建立就是陆军整建制组建的。所以你算是西北部队老底子的子弟。
柳军:说实话,我从小骨子里是不想当兵的。我们这个年龄层的,都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本该让我们学知识、学本领,家里面因为部队调动老是在搬家,中国有一句话叫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刚到这个地方上了一年的学……
杨浪:又转学了。
柳军:同学们刚认识,又转到一个别的地方,又得重新认识人。
杨浪:所以你的童年经历,不利于你变成一个外向的人,因为你的环境不断地在变。
柳军:对,不停地变。
杨浪:你刚才说到你本来是不想当兵的,但是你当了兵,而且你没有上前线的任务,你却用这种方式上去了,这是一个什么动机使得你做出这种选择?
柳军:从小我的性格就比较内向、叛逆。1969年,我八岁的时候,父母调到宁夏的航空兵47师,驻扎在贺兰山的西夏王陵边上,当时中苏关系比较紧张。
杨浪:宁夏是个口子,准备开打。
柳军:那时候我每天从家里到学校往返四次要走八里路,戈壁滩上没有车,全靠走路。
戈壁滩见不到绿色,寒暑假的时候,我和同龄的部队子弟,为了进深山看绿树,爬了一天山,晚上回不了家,家长急得动用了部队的探照灯来找我们。那时我发现我骨子里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
后来下乡当知青,招工也很难。我父亲去了空军指挥学院学习,我妈就给他写信讲,当兵才有好机会。但我说不去。我爸听了很生气,就给我写信说不当兵就没有出路,将来可能一辈子都在农村。
我说我在农村一辈子也不当兵,不想跟你们一样东奔西跑的。其实这是一个逆反期。后来,他就专门请假到了我所在的生产队,那个时候有部队正在接新兵,就逼着我报了名。
验兵的军官一看这个人比较机灵,是当兵的那块料,就过了。
杨浪:相当于你爸在推,部队在接。
柳军: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