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今昔
作者: 郝洲伴随着中南亚地区独特的民间手鼓和Rubab琴演奏的背景音乐,几名戴着墨镜的大胡子士兵全副武装——头戴可装配夜视仪的凯夫拉头盔、身着干净整洁的迷彩服和防弹衣、手持美式的M4突击步枪——穿行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大街小巷,维持街头治安秩序,并为喀布尔市民提供安全防卫。
没错,这是塔利班在接管喀布尔一周之后,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的最新形象宣传视频。视频中时不时出现这支塔利班精锐部队的番号:Badri 313旅。巴德尔之战是伊斯兰教早期历史上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先知穆罕默德率领313名士兵以少胜多击败了反对他的古莱什部落。
一位熟悉前阿富汗政府军的专家看到视频后一眼便认出,视频中塔利班士兵穿戴的是原阿富汗政府军国家安全部队的装备。无论是捡来的还是抢来的,塔利班在重回阿富汗政权的中央舞台之后,都急于改变自身的“土包子”和“游击队”形象,试图让阿富汗民众和外界相信,他们有能力给阿富汗带来和平与秩序。
塔利班改变自身形象的努力还体现在更多层面——安排塔利班高级领导人在阿富汗当地电视台接受不戴面纱的女主持人的采访;塔利班首席发言人扎比胡拉·穆贾希德主动接触欧美媒体传递主要施政原则;在网络和社交媒体上,塔利班的公关人员一再重申不会追究前政府雇员或服务于美军的阿富汗当地翻译的责任;在喀布尔的塔利班士兵甚至会走街串巷,叩响前政府公务员家里的大门,邀请他们回去工作,理由是:“我们什么也不会做,阿富汗没有你们不行。”
从最终导致苏联入侵的1978年阿富汗“四月革命”算起,阿富汗人民已经见证了43年连绵不断的战乱、杀戮、揭发、告密、仇恨与背叛,每一次政权的更迭带来的是对前政权的清算,也就意味着更多的杀戮。
塔利班上一次进入首都喀布尔执掌政权是在1996年,最为骇人听闻的暴行莫过于对前阿富汗总统纳吉布拉的折磨,纳吉布拉政权被认为是苏联占领期间扶植的傀儡政权,纳吉布拉本人在追捕“圣战者”的过程中手段也十分残忍,塔利班攻入喀布尔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全城搜捕纳吉布拉,结果发现后者藏身于联合国驻阿富汗办事处。出于愤怒的塔利班士兵无视外交规则,闯入办事处将纳吉布拉揪出,不仅把后者阉割,而且还打到全身骨折,之后拴在吉普车后绕城拖行数公里,最终,纳吉布拉的尸体被挂在喀布尔街头的红绿灯上曝尸数日。
这些血腥而又残忍的画面深深地烙在每一个阿富汗人的心中。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再次进入喀布尔之际,美国及其盟友所扶植的总统加尼隐匿了踪迹,逃离阿富汗国土,用加尼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想让阿富汗人再次看到他们的总统被吊死”。
但是,塔利班并不是以血腥和暴力的面目登场的,而是暴力的终结与秩序的恢复。
塔利班运动起初带来了秩序
在塔利班诞生之初,阿富汗全国处于苏联军队败走之后的军阀混战之中。在十年的抗苏战争期间,阿富汗各民族都建立了自己的圣战组织,在反苏的大旗下,他们统称自己为“穆贾希丁”(Mujahideen)。
苏联人一撤,阿富汗地面上留下了大量作战经验丰富的穆贾希丁老兵和未曾使用过的武器弹药,形形色色的圣战组织很快就开始争权夺势。大量无辜的平民因此而遭殃。例如,臭名昭著的军阀希克马蒂亚尔拒绝参与临时政府,与当上临时政府国防部长、号称“潘杰希尔雄狮”的塔吉克族武装领袖马苏德在喀布尔周边发生冲突。希克马蒂亚尔的武装人员从周围的山头上肆意向喀布尔市内发射火箭弹,导致2000名-4000名喀布尔市民丧生,近万人伤残。
这只是在喀布尔周边的局部战斗,事实上阿富汗全国都处于混乱之中。据统计,在1992年-1994年期间,阿富汗的军阀武装冲突导致4.5万人死亡,而且情况愈演愈烈,社会在不断地下沉。
位于阿富汗南部的坎大哈省是阿富汗第一大民族普什图族的聚居地,形形色色的武装人员在乡间随意设置路卡、争抢民财、欺男霸女的事件在坎大哈也比比皆是,“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不到几里的路,就能遇到好几个收费的关卡”,民怨几近沸腾。对时局深感愤怒的毛拉奥马尔和身边一些穆贾希丁老兵决定采取行动“扭转残破的局面”,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为了与那些腐败的军阀区别开来,他们不再使用“穆贾希丁”的身份,而是改称为塔利班。
“Talib”在普什图语里是“学生”的意思,“Taliban”也就是最初围绕在虔诚信仰伊斯兰教的奥马尔身边的三五十名宗教学生,再加上一些穆贾希丁老兵。塔利班的第一仗就是救出来两名被当地军阀抢走的少女,还缴获了大批军火物资,而后又介入两大武装势力争夺一名少年的冲突,成功救出少年。从此塔利班名声大振,投靠者纷至沓来,其中包括了很多巴基斯坦境内阿富汗难民营里的宗教学生。这些宗教学生大都出身于支离破碎的家庭,在战乱中逃亡奔命,又在巴基斯坦的伊斯兰宗教学校(madrasa)里接受了基本的世界观。他们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妹,几乎没见过任何女性。所以他们对女性的观点全部来自于宗教学校里教授的宗教知识。这为日后塔利班掌权限制女性自由埋下了伏笔。
无论如何,塔利班运动的初衷是在阿富汗全国结束十数年的战乱,建立伊斯兰秩序。这一初心得到了众多拥护者,到1996年攻进喀布尔之时,塔利班的追随者已有十万之众。那时的阿富汗普通百姓已经厌倦无休止的战争,把塔利班当作了救世主。1996年9月26日,塔利班攻取喀布尔,建立了新政权,改国号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the Islamic Emirate of Afghanistan)。
对于1996年的塔利班而言,其主要政治实践集中于结束国内的暴力冲突和战争,对于如何在战后的废墟上建设国家、管理失序已久的社会、如何维护国家团结统一的问题上则毫无经验可言。

掌权后的塔利班不承认任何其他政党或政治力量的合法性,奥马尔称,“既然伊斯兰是政府的合法性来源,塔利班政府无须依靠族群、部落或教派为基础。”建政后,塔利班的“大脑”依然在坎大哈,由12名资深毛拉组成的中央委员会设立在坎大哈,掌管着最高的政治-军事权力;而在喀布尔的只是由各个职能部门组成的部长委员会,执行来自坎大哈的决策,这些人需要定期前往坎大哈汇报工作。
在对内治理方面,比起前苏联扶植的傀儡政权和军阀混战时期,塔利班政府要廉洁高效许多。但是其对社会也施以酷刑,塔利班效仿沙特专门设立了促进道德与防范罪恶部,根据毛拉们对伊斯兰的个人理解而处决“违反伊斯兰法”的人。很快,塔利班在体育场公开处决“犯人”、在巴米扬炮轰佛教文物古迹等画面传遍了全世界,国际社会对塔利班政权开始了尖锐的批评,一直到2001年塔利班政权垮台时,只有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三个国家正式承认了塔利班政权。更重要的是塔利班没有可靠稳定的收入和资金来源,无法向阿富汗民众提供基础设施和必需的公共服务,这时,来自中东地区的金主瞅准了时机,他们带来了塔利班需要的资金,同时也带来了圣战思想。
在塔利班夺权期间,其核心武装力量是来自普什图族的宗教学生和士兵,但也不乏来自阿拉伯、非洲、东亚和中亚地区国家的穆斯林圣战者。例如,“基地组织”大约2000名武装分子的055旅就被整编为塔利班的武装力量。人们很快发现,塔利班里存在着一股追求不同目的的武装力量,他们更像是希望在全球发动圣战。塔利班内部对于是否接纳基地组织领导人本·拉登藏身于阿富汗也存在着严重分歧。
尽管其国内治理方式与现代政治文明格格不入,但是塔利班的影响力仅限于阿富汗国内,并没有把视线投射至全球范围。因此除了口诛笔伐,美国及其国际盟友并无意与塔利班政权为敌,只是偶尔会因打击基地组织的需要在阿富汗实施空袭。直到“9·11”事件发生后,塔利班拒绝交出本·拉登(根据普什图族的传统价值观,必须无条件地善待来客),美国才以军事入侵的方式推翻了塔利班政权,在阿富汗一待就是20年。
新猫鼠游戏
从1996年9月进入喀布尔到2001年12月被美国推翻,塔利班第一次建立的政权仅仅存活了五年零三个月。关于倒台之后的塔利班,阿富汗民间存在着两种说法,一种是塔利班的领导人和指挥官们首先又回到了各自的村庄,做回了农民,但是在美军和新组建的亲西方政府挨家挨户地追捕和围猎之下,又被迫逃到阿富汗-巴基斯坦的普什图部落区,重新集结拿起武器反抗;也有一种说法称,是塔利班最高层主动选择了战略撤退,选择了以游击战的方式对抗入侵的以美军为首的国际部队及其扶植的傀儡政权。
无论如何,阿富汗又进入到一个新的历史轮回——一个强大的外来入侵者扶植了一个当地人组成的傀儡政权,与藏匿在崇山峻岭、隐藏身份于部落乡村的游击队展开了新一场猫鼠游戏。

自下台以后,塔利班的领导层结构对外界而言一直是个谜。一直到2015年7月,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其他成员才确认塔利班的创始人奥马尔已经死于2013年。随后便是对塔利班内部谁来出任一号领导人的猜测和争论。奥马尔的儿子亚库布一直有心“子承父业”,统领塔利班的政治和军事斗争行动,但是他年纪尚轻、资历又浅,无法得到塔利班内部元老们的支持。随后,亚库布转向操控塔利班的经济活动,其触角甚至已经深入到建筑、房地产、电信以及农产品贸易当中,为塔利班提供资金支撑。奥马尔去世后,毛拉曼苏尔接任最高领袖一职,但是曼苏尔缺乏在内部的宗教权威,得不到战场指挥官们的充分信任,曼苏尔担任塔利班最高领导人不到一年的时间,于2016年5月在阿巴边境被美国无人机猎杀。之后,曼苏尔的副手阿洪扎达接任,“哈卡尼网络”的领导人希拉杰丁·哈卡尼以及奥马尔的儿子亚库布担任其副手。在担任最高领袖期间,阿洪扎达很少公开露面,新冠疫情期间,甚至有传闻称阿洪扎达感染了新冠肺炎而死亡,但是2021年8月30日,阿洪扎达抵达了坎大哈,准备带领塔利班重新组建阿富汗政权。
苏联入侵时期,反对苏联的穆贾希丁们大多都是阿富汗的普通农民。当战事需要时,他们就拿起武器反抗,没有战事时,他们可能是教师、小店主、手工业者、农民甚至政府公务员等正常的民众。一位穆贾希丁曾表示:“你为什么要区分战士、老人和妇女儿童?如果你勇敢而且珍爱自由,那你就是穆贾希丁,我们全都是穆贾希丁。”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了美军率领的西方联军入侵之后。“只要反对美国人和入侵的敌人,我们任何人都可能是塔利班。”阿富汗北部地区的一位村民曾这样告诉《财经》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