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摄影家解海龙:替农家孩子喊一声“我要上学!”
《财经》杂志联合“巨浪视线”,推出系列影像专题视频节目——光刻。通过访谈回顾摄影家们的创作与经历,再现他们镜头下的高光时刻。本期特邀主持人为世界华人摄影联盟主席王苗,对话嘉宾为著名摄影家解海龙。

访谈/王苗
王苗:海龙,咱俩可是老熟人了。
解海龙:是啊,今儿跟您一块聊聊天。
王苗:咱这一帮人一块出去,向大家介绍的时候,从来都是“这是拍《大眼睛》的那摄影师”。
解海龙:是,你们老把我往前推。
王苗:一说《大眼睛》,全国人民都知道呀。
解海龙:我有一篇文章就是说“请别再提 大眼睛 ”,那段时间经常有人对我说,你一辈子干成这么一件事,足矣。我听了心里特别温暖。也有一些人说你不能就吃这一张,你这一辈子“吃孩子啊”……我听了心里挺不舒服的,赶紧跟大家说别再提“大眼睛”了,我要归零,我就是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
我这一辈子从接触相机到现在也有50多年了,从业余到半专业,在崇文区文化馆工作时就属于半业余半专业。然后到了报社就算是专业了,再后来调到摄影家协会,又属于半专业半业余了,那地方叫文化管理,不鼓励你去拍照片。
王苗:你拍希望工程《大眼睛》的时候,是在文化馆还是到了《中国青年报》?
解海龙:现在都说《中国青年报》摄影记者解海龙,在20世纪80年代末……其实那时候我还在文化馆。

亲历“四五运动”
王苗:怎么想起来去拍这个呢?
解海龙:要说我学摄影,还真的是受你们“四月影会”那些人的影响。那时我从部队退伍回到工厂,算是业余爱好者。
王苗:我知道你在海军,潜艇上的?
解海龙:不是,就是水雷兵。回到工厂后,我就决定还是要把摄影学好,但又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学习的榜样。
王苗:什么资料都看不见。
解海龙:看不见。我们这波人上学就没有上过几年,初中二年级都没上完。
王苗:咱俩是同年的,那你应该是老初二。
解海龙:老初二。
王苗:我是老初三,我比你高一届。
解海龙:那您6岁半上的学。
王苗:对,我上得早。咱俩都是1951年的,赶上文革了。
解海龙:那时候“批林批孔”,天天喊口号,后来到了1976年1月,周恩来去世了,十里长街送总理。那时感觉很压抑,厂里天天让我们拿一根棍子保护自己的工厂,你刚要拿相机,“别动”!上面有规定,这是厂里的,不许动。就这样,我干脆练起了快板书,弄了一录音机对着练,天天用快板“批林批孔”。
到了3月底,大家都说有人在天安门悼念周总理,我离广场只有2.5公里。
王苗:这么近。
解海龙:我在崇文门,我往天安门跑了两趟,眼瞅着人多了起来,还有人举着北重的那个大花圈,钢焊的。
王苗:你那会儿照成相了吗?
解海龙:我没有相机,看着那些拿相机的人我着急啊!广场上得有十几万人,但是有相机的人不到几十个。
王苗:我那时在故宫里工作,我就拿着照相机……
解海龙:你就在那儿开始拍了吧。没有相机怎么办?我就抄诗词,天天抄,回来后就想要是自己有个相机该多好。
第一台照相机
王苗:我可听说你的第一台相机是你卖血买的。
解海龙:我就是因为在1979年看了你们拍的片子,被震惊到了,原来摄影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那时候就天天打听,知道您,王志平、王立平、李晓斌、罗小韵、吴鹏、金伯宏,还有李英杰、吕小中他们。后来我就听说“四月影会”在中山公园里面办展览,我记得是3分的门票。
王苗:对,3分钱。
解海龙:其中1分钱是给“四月影会”作为经费的,在不到100平方米的小地方,人头攒动,大家都瞪着眼睛,特别严峻的眼神,恨不得贴着照片去看。
回来我就跟别人讲,我说你们快去看吧,那个展览太震撼了。并开始琢磨自己真得有个相机。
那年是1979年,我的孩子刚1岁。我对媳妇儿说看看哪些不用的东西,把它卖了。她说有什么可卖的呢?我看了看说有一块手表,把它卖了吧。
她说干嘛?我说我想买个相机,她说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这个时候谁买相机啊?买电视机多棒,买一电视机全院的人都能看。我说那个展览太感人了,她说你还等着以后再来一个“四五运动”?
王苗:您夫人真聪明。
解海龙:她说这一阵过去了,可能一切都正规了,你拍不了这个。突然间我脑子一转,我说咱孩子将来也得有个相册,从小到大,一岁一张,给孩子做个纪念也好啊。这时她突然问,你给孩子拍,我呢?我一听,有戏,我说那当然也给你拍,就这样她同意了。
补发工资和卖手表的钱凑在一起,买了一台海鸥203,买完后天天拍,每天拍完了就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冲洗放,想着弄一大影集给媳妇儿看。
王苗:你这些宝贝现在都在?
解海龙:都在。
王苗:挺珍贵的。

解海龙:后来发现人家的片子都特实,我的片子怎么四面都虚,有人说你这镜头不行,放大机也不平,怎么也得买个像样的。
我一有空就去东单三洋信托商店,蹲在玻璃柜前看那放大机。两个售货员嘀咕:“又来了,甭理他,他没钱”,我瞪他们一眼,心想早晚我得把这放大机拿回家。
有一天路过东单,看见有人排长队,我走过去问,“你们这儿干嘛呢?”他们说“献血”,我问“给钱吗”?他说“义务献血不给钱”。
后来我又问“不给点补助”?旁边一个小伙子说:“我听说给22块5,还给三天假,可以拿那个钱买点鸡蛋,买点糖,回去补补身体”。我一听赶紧跟他商量,我说我替你献,你休三天假,你领到钱再给我。
就这样,我替他献了,那小伙子是半导体器件三厂的,我是十厂的,算是一个系统。他休完假回来,给我打电话说:“钱领到了,没想到,同仁医院给了22块5,我们单位还奖励了50块,我觉得自个收起来不合适,我把这钱都给你吧”。
王苗:这小伙子真不错。
解海龙: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人太实在了,他把这72块5全给我了。
我拿着这笔钱,凑齐了75块,跑到商店把放大机拉回了家……
本想瞒天过海,媳妇儿说“你别编了”,我也只好承认自己献血了,她说“你喜欢我们不反对,但是你别瞒着”。我说“我保证每个月拿出作品来”,然后我天天给她拍给她洗,也给儿子拍,他们也挺高兴。
拍了三个月,有人就说了,你这老给自己家人拍,这叫纪念照,不叫作品,你得给人家拍。我恍然大悟,拿着相机开始拍人家媳妇儿去了……
王苗:这挺逗的。
解海龙:没多长时间,我开始发表作品,第一张作品是贺延光帮我登在《北京青年报》的,标题叫“这里夜幕静悄悄”,反映业余培训教室场景的。
王苗:这个我有印象。
解海龙:那个时候我爱看《大众摄影》,一到发行日就跑去报摊等着,买完就通读一遍,自己拍的也往那上面投稿。
我发现离生活越近的那些东西特别有趣,觉出中国的春天真的来了,拿起相机表现生活,一定要记录这个新的历史时期。
广角摄影学会
王苗:我知道你们当年成立了“广角摄影学会”,聚集了一大帮子人。
解海龙:我们简称“广角”,基本上都是业余的。
王苗:反正都是爱好摄影的人。
解海龙:有电气焊工人,有文化公司卖书的,我是器件厂的,崔新华是生物制品研究所的。
王苗:但都是老北京,而且都在南城是吗?
解海龙:都是老北京,也不全在南城。“广角”它有一个宗旨:广泛的角度歌颂人民和祖国;广泛的角度反映现实的生活。就是说要把镜头对准现实生活,所以我们那帮人天天拍的都是胡同里、工厂里的一些事,社会街头的事。
王苗:我知道(刘)占崑也是你们那儿的。
解海龙:占崑是,他还是我们“六友摄影小组”的一员,他原本是六建公司的油漆工。
王苗:后来成为大名鼎鼎的体育摄影记者、时尚摄影师。
解海龙:对,他也是铆足了一股子劲儿,想要学出来。我们当时在工厂里都很优秀,一心想学一门本领,都说三十而立,如果什么都不会,一辈子就完了。
王苗:所以说都爱上摄影了。
解海龙:“广角”那时候给我们的帮助特别特别大,贺延光也是“广角”的。
王苗: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因素,碰上了这么一个伟大的时代。
解海龙:我们这批人要说起来就是因为赶上好时代。虽然现在也不能说拍不出片子来,但每个时期都有每个时期的特点,有人说我们若是赶上抗美援朝、赶上解放战争时期该多棒,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只要你把镜头对准自己的那个时代,留下真实的片子,就足够了。
为什么我们特别喜欢“四月影会”那些片子,包括跟我们比较远的罗小韵、李晓斌,虽说我们这些人未必入他们法眼,但我们确实是特别信服他们,毕竟他们是我们的老师,是我们的前辈。
王苗:不应该那么说,其实现在回过头来再看我们那个时代的某些作品,自己都觉得有点稚嫩、可笑。
咱们说回来,你是怎么走向拍希望工程这个重大题材的?
令人喜不如令人思
解海龙:1984年国庆,我有三张作品获奖,我突然感觉到,获奖它是有规律、有技巧的,首先内容是第一位,主题要鲜明,再加上技术上用得好,比如说用光、构图、景深、色彩、影调、瞬间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