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航空私有化：一桩迟到的交易

印度最近经济数据十分亮眼，在刚过去的三季度（7月-9月），印度的经济增速同比达到20.1%，为世界主要经济体中最高。

而且它的经济复苏也较为全面和均衡，除了服务业尚未完全摆脱新冠疫情影响，制造业、投资和出口皆增长强劲，且规模均已超疫情前2019年的水平。

截至目前，印度NIFTY50股指较年初已涨31%，远超道琼斯指数13%的增幅，是全球表现最佳的资本市场。

近日印度航空（Air India）成功私有化更是一个利好消息，被视为是莫迪政府坚持自由化改革、对市场和资本更趋友好的一个体现，因而赢得国内外市场一片赞誉，甚至连一贯唱反调的在野党也少了刺耳的反对声。

为什么市场会对这桩交易反响如此热烈？它的意义究竟何在？

一波三折的Air India私有化

从上世纪90年代起，印度航空市场就已经向私人资本开放，自此印度航空运输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到2015年私营航空公司的市场份额占比已超80%。作为航空运输市场上唯一一家国企，印度航空无论是在市场份额、企业规模还是盈利能力都远落后于排在第一位的靛蓝航空（Indigo）。

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私有化对于印度航空市场竞争格局并没有重大影响。相反，它的私有化进程本身则可视为印度曲折中前进的改革进程的缩影，不仅为市场参与者提供了信心，也为接下来更多的国有企业走向私有化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

印度航空的前身是塔塔家族于1932年建立的印度首家航空公司——塔塔航空。1948年，刚独立不久的印度政府就买下了塔塔航空49%的股权，1953年又买下所有剩余股权，使之成为完全由印度政府拥有的国有企业，之后根据国内、国际业务将其拆分为专飞国际线路的印度国际航空（Air India International）以及负责国内航线的印度人航空（Indian Airlines）。

印度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经济自由化改革之前，GDP平均增速只有3.5%，人均GDP的增长也只有1.5%，处于世界最贫穷国家之列。

因此，对绝大多数国民而言航空旅行仅是少数权贵的奢侈。而作为印度国内唯一一家飞境外的国有航空公司，印度政府更倾向于借印度航空向世界宣示它的“尊严和体面”。这在一定意义上也成为了印度航空的企业文化，比如飞机要大，停机位要好，至于可能因此增加的成本通过提高票价转嫁到无可选择的旅客头上，而他们要么是“有钱任性”的富人，要么就是因公出差的公务员或企业职员，都不会计较票价高低，这使得印度航空在很长时期内还能维持一个不错的盈利水平。

1991年印度开始了经济自由化改革，航空业也逐步向私人资本开放。1996年以后陆续出现一批私人航空公司，有完全本土的，也有与国外航空公司合资的（外资的比重不能达到控股的地步）。这一时期印度航空运输业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发展，一方面是因为印度经济增长提速本身刺激了交通运输市场的需求，另一方面也由于私人航空公司以低价策略拓展市场，一改消费者心目中航空旅行高不可攀的印象。

然而，在国内私人航空公司快速成长的同时，作为国企的印度国际航空以及印度人航空却因此市场份额萎缩、盈利减少。其原因不外乎老国企常有的那几项通病：过多的历史包袱、过多的政府干预以及缺乏有效激励机制等。

虽然印度在经济自由化改革之初，向私人资本开放了一些重要的工业领域，但直到1999年瓦杰帕伊领导的印度人民党执政联盟上台，印度才成立了投资缩减部（Ministry of Disinvestment），通过缩减政府拥有的股份来加快国有企业的改革。这届政府执政期间超过30家国有企业完成私有化。

也正是这一时期政府首次开始着手出售印度航空的股权，最初计划是只转让40%的股权，控股权仍保持在政府手中，但还是遭遇巨大的政治阻力，因为当时印度航空还是印度市场上最大的航空公司，也还在勉强盈利，因此连执政联盟内部都对是否有必要将其私有化有不同意见。谈判中政府傲慢的态度和对公司过高的估值使得投资者望而却步。

2004年曼莫汉·辛格领导的国大党执政联盟上台，虽然当初是国大党开启了印度的改革进程，但在私有化问题上，国大党远较人民党更为保守。而此时印度经济又刚迈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增长时期，国大党更感觉无必要引入棘手的改革议程。因此，不仅不再继续推进印度国际航空私有化，反而将印度国际航空与印度人航空合并，成立新的印度航空（Air India），并大举贷款购买新机型，试图借扩大规模来提高国有航空公司的竞争力。结果事与愿违，印度航空从此深陷亏损境地。从2007年到2017年的十年间，印度航空亏损额从500亿卢比扩大到5000亿卢比。

2014年莫迪领导的人民党赢得大选，与前几届政府不同的地方，这一次印人党拥有议会显著多数，使得莫迪政府具有更强的执行力。大规模废钞和推行全国统一的商品和服务税（GST）就证明了他的经济铁腕。

2017年开始第二次对印度航空的私有化努力依然失败了。这一次政府打算出售76%的股权，但附加的债务负担分配方案却很难让私人投资者接受。最终因为没有私人投资者正式响应这次私有化的努力也失败了。不过，比起2001年，这次政府私有化的努力更为合规和公开。

新冠疫情令私有化再度提上日程

受新冠疫情的冲击，2020-2021财年印度经济下滑了7.3%，政府更是背负高达9.3%的财政赤字，下一年度财政支出捉襟见肘。于是，在2021-2022年度预算中，加快国有企业私有化进程成为增加政府财政收入的一个重要渠道。

预算对现有国有企业覆盖的领域做了划分：战略行业包括原子能、空间技术与国防;交通和通讯;电力、石油、煤炭和其他矿物质;银行、保险与金融服务。其他都属于非战略行业。

在战略行业，将保留最低限度的中央国有企业，其他的则将被私有化或者与其他国企合并，或关闭。非战略行业的中央国企要么私有化，要么关闭。预算还明确提出，要在年内完成对包括印度航空、印度石油公司（BPCL）等在内的印度央企的私有化。

另外，新冠疫情对航空业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很多国家都不得不对国内航空公司施以财政援助。与国内私人航空公司相比，印度航空早已负债累累，疫情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恢复健康的财务状况几无可能。印度政府既然无力再向印度航空输血，那么只能任其破产，或低价转手。最终印度航空重新回到了当年它的创始人塔塔集团手中。

莫迪政府急于甩脱这样的负资产，卖的价格确实很低。20年前印度航空的估值还近40亿美元，到今年塔塔集团仅向政府支付了1800亿卢比（合24亿美元），其中只有270亿卢比是直接付给政府的现金，剩下的1530亿卢比用于承担印度航空四分之一的债务，至于航空公司剩下四分之三的债务将由政府承担。

虽然交易如此，却没有人认为这是贱卖。因为整个过程是公开透明的，也是完全市场化的，并且作为话题不断被媒体和学者讨论。当交易公布的时候，大家只是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拿国家的税收和人民的血汗钱去补贴这扇奢侈的“对外窗口”。

印度改革新契机

历史不能假设。但如果没有1991年的国际收支危机，印度的经济自由化改革一定会推迟。正如我们现在看到的，没有这场疫情，关于印度航空的交易这次仍不会这么顺利。毕竟，在印度这样一个文化多元的国家，要达成共识需要漫长的时间，只有外来的压力或危机才可能缩短这个过程。

若想实现稳定的高增长，印度必须加快结构性的改革。尽管2020年印度经济受到很大冲击，但外界长期看好印度经济增长的几重因素犹在：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日渐形成的改革共识将为其创造更多的制度红利;教育程度日渐提高的庞大的年轻人口则是它可资利用的人口红利;信息技术、生物技术以及新能源技术的普及和利用将为其提供实现后发优势以及弯道超车的可能。因而，联合国经社理事会、IMF等国际组织都对印度疫后的经济复苏保持乐观。IMF预测2021年印度GDP增长率将达到9.5%，联合国经社理事会预测该数字为7.3%。

然而，它们也看到了印度经济当前存在着结构性问题，亟须改革。世界银行就明确指出，印度低就业的增长模式和脆弱的商业银行将是其经济实现平稳复苏的最大威胁。显然印度政府也意识到上述问题。莫迪领导的人民党在2019年大选中获得了议会上下两院绝对优势地位，这为以改革者著称的莫迪重启搁浅日久的印度经济改革进程提供了保证。而2020年这场突如其来、旷日持久的新冠疫情更使印度的改革迫在眉睫。

2020年由于农民声势浩大的游行，大多数人只注意到莫迪推出的关于粮食收购政策的改革。但实际上新冠疫情以来莫迪推出的改革内容还不少，并且都相当重要。

2020年9月议会通过了三部新劳工法案，将印度原有44部涉及劳工的法案合并在了现行的四部法案中，实现了劳工法在不同地区的统一和简化。同时，为了鼓励企业主扩大雇佣规模，新法案还给予了雇主更大的人事裁量权，比如原来要求员工超过100人以上的企业在解雇工人或关闭工厂时必须报请政府批准，而现在这个标准提高到了300人以上。

此外，工人罢工也受到更多限制。另一方面，法案也为工人提供了更多的社会保障，包括医疗、残障保险、孕期休假等。虽然工会认为新的劳工法更倾向于保护雇主的利益，组织了几场大罢工，但因为疫情期间，经济困难，工人们更倾向于守住职业，未能对罢工形成云集响应之势，最终法案顺利在议会获得通过。

印度公有商业银行的改革也在悄然进行中。由于政府不愿意失去控股权，公有银行通过出售股权换取资本金的努力一直难有进展。公有商业银行信贷规模占据了印度整个商业银行体系的65%，而在资本充足率、不良贷款率以及盈利能力衡量下，它的稳健性又普遍低于私人银行以及外资银行。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改革举措，部分公有商业银行资本状况将不可避免地恶化下去。

为此，印度政府放松了对外资银行并购本国银行的限制。2020年11月印度储备行批准了新加坡发展银行（DBS）收购印度南部的拉克希米银行（LVB），该银行因不良贷款率高达25.39%、资本金不足而陷入经营困难。这是第一次允许一家外国银行并购印度商业银行。

在这轮经济复苏中，印度制造业、投资和出口增长强劲，这种增长势头和增长模式是否可持续，它们在多大程度上是市场对莫迪自由化改革的回应，还仅是新冠疫情冲击后短暂的反弹，目前都还不清楚。但IMF已经给出了乐观的预测，2022年-2023年印度经济增速将达到8.5%。

（编辑：郝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