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铭：教育要跟学生“谈人生”

马国川：在名校当校长压力是不是很大？

刘长铭：是，压力很大。

这几年我觉得教育在某些方面在退化，我发现现在老师讲课手里拿习题集讲课的现象越来越多。就是刷题。所以知识与能力，过程与方法，情感、态度、价值观，在老师的课上几乎找不到痕迹。

什么叫做素质教育，不是学什么不学什么的问题，不是学点唱歌跳舞就是素质教育，一天到晚就是考试数理化就不是素质教育。素质教育实际上关键的问题是你是不是关注了教育对象的身体、人格、心灵、社会性和谐的发展，甚至包括一些重要的文章里头都在谈，好像应试教育挤占了素质教育的时间，我们为了推进素质教育，我们的音乐也要纳入到考试科目里面，美术也要纳入，这恰好是出了问题。

素质教育与学科教育并非二元对立

马国川：刘校长，这个讲得非常好，正因为这种二元对立的，或者是对于素质教育不科学的认识，导致这么多年“烙烧饼”似的，强调素质教育的时候就把科学讲一点，文体、书法也进课堂。

刘长铭：总是做加法。我们在课程内容上不能再做加法了，一天就24个小时，不可能变成48个小时。但是这些教育的因素、元素在各个学科里面都有，我们只要在各个学科里面都渗透就可以了，不必非得在课程内容上做加法。

我们国家倡导的教育目标，德智体美劳，五育并举，这不是五个人的事情，是一个人的事情，是每个老师在自己的工作中时刻都要想到德智体美劳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不是说学校我们有体育活动，有文艺活动，有这活动那活动就可以了，必须水乳交融式地融为一体来体现在我们老师的教学工作中。

马国川：你当时构想的学校是个什么样子？

刘长铭：其实当时我们都不是很清楚，后来我常常说三个词，我说我们希望四中成为学府、社会和家园。

学府就是说我们要崇尚学问，我希望四中的老师将来能够出几个教育家，能够提出我们对教育的精辟、深刻、独到的理解，所以我们要主张老师去做学问，只有老师去做学问，那么将来才有可能引导学生去潜心钻研。

社会是指，学校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我们要让学生全面体会社会生活。所以四中的活动非常多，除了学校的社团，比如说每年我们都有社会实践，每个学生都要到农村去支教，这成为学校的一个必修的课程。

家园是说我们的学校应该成为师生的精神家园，这个学校就是他永远眷恋的地方。其实我们今天谈热爱祖国，我们无非就是热爱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这段时光给我们留下的印象，这些生活在我们的心中留下了一些不能割舍的东西，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对家乡对祖国深深热爱的情感。

马国川：讲的非常好，爱国主义绝对不是空洞的，它实际上首先来自于你家乡，对你周围的人的一种热爱。

爱国教育要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角度思考

刘长铭：我说今天我们对学生进行爱国的教育，应该走出两个误区，一个就是走出仇恨的误区，不要一提爱国，就想从1840年开始讲起，就是我们过去多么的落后、多么的耻辱，教育的效果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产生共鸣，再谈过去的耻辱，其实在有些情况下不一定能够引起学生青少年内心的共鸣。

今天是什么时代了？今天我们提出来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我们今天的爱国就是要思考，我们中国怎样为人类的文明进步作出更大的贡献。所以我觉得今天我们应该从这个角度，来谈我们的爱国教育。

当然了，历史永远不可改变，我们不应忘记这个历史，但是我们不能够因为爱国就一定要去憎恨别的国家、憎恨别的民族，因为这种仇恨会让我们失去理智和理性。今天社会上看到的一些所谓的“爱国”行为，实际上在我们看来是一种愚昧，是一种无知。如果你要影响世界、改变世界，甚至引领世界，就不能永远仇恨别人。

另外，我们也不一定非得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给祖国争光。你把事情做成了，你对人类文明的贡献是全世界有目共睹的。所以在我们的教育中，我不反对我们应该有一种对祖国的责任，对国家的责任，对社会的责任，但是我觉得我们的目标就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马国川：您觉得一个好学生是什么样的？

刘长铭：做了40多年教育，接触了很多的学生，我现在越来越认为，其实每一个孩子都特别可爱。过去人家问我，说你看你在四中工作了30年，你接触的都是好学生，你现在在润泽学校，你能喜欢这儿的学生吗？他们的学习可能不如四中的学习成绩那么优秀。

我实事求是说，我特别喜欢现在的这些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有很多非常好的方面，比如说他们的表达、演讲，去年北京市有一个中学生的辩论赛，我们初一的孩子去参加，结果我们一上阵，遇到的是汇文中学高二的学生。

后来汇文的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就说，“你们的学生真是非常棒”。再过几年可能我们是不如他们，他们很善表达。

这个月有一件事情我特别有感触，学生跟老师在那边一块土地上种了一些黄瓜西红柿，然后第一批黄瓜长好了，他们决定搞一个采摘仪式，实际是早晨上课的时候看到黄瓜才有这个想法。上午第二节课就开始举办仪式，由学生自己主持，几个学生上去完全是即兴的演讲，谈自己的一些感受和感悟。初一的学生、初二的学生，上去侃侃而谈，小孩几乎没有语病，逻辑性非常强。

所以什么是教育？我跟有些老师说，我说我觉得现在做的这些事情特别有意义，因为他们的学生跟那些经过若干次考试选拔来的进了别的学校的学生是不一样的，他们肯定在这方面不如人家。但是他们身上有很多的闪光点，他们有很多的能力，一点不比别的学校学生差。

教育最重要的是让孩子认识自我

马国川：对于教育来说，您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刘长铭：怎么说呢？我们今天中国的教育要把教育和训练分开。其实今天我们很多学校所拿来宣传的，我认为应该不属于教育的结果，是训练的结果。一个学校的训练水平高，我认为并不一定代表它的教育水平高。特别适合考试的人，也不一定将来就能够适合未来的工作和生活，所以学校的教育确实应该为学生未来的生活工作做出必要的准备。

教育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孩子认识自我，所以让他认识了自我，知道了自己最适合做什么，我觉得这是教育的很重要的内容。

在四中的时候，2010年开始我做了一个小众的实验，组织了一个实验班，这个实验班不是收高分的学生，差好几十分都没有关系，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一定有一件让你非常感兴趣、达到痴迷程度的事情，你专注于做这样的一件事情，你只要有这样的一个领域，你就可以来。

所以这个班当时收了很多很有特点的学生，比如有的学生对于观鸟很感兴趣，有的对计算机感兴趣，对游戏感兴趣。我们这个项目就叫道元班，就用王道元先生（北京四中首任校长）那个名字。

有一个小孩对研究公交车感兴趣，他在高中的时候也是一天到晚就研究公交、研究汽车，后来他在汽车上有几项发明专利，还有获国际金奖。

当然这样的学生考大学肯定不行，在我们的高考体制上不行，所以他后来就凭借他的研究成果去了国外的大学。

这样的学生很多，这些年来这个班有四个学生在高中期间创业，还有的休学创业，成功率是100%。

马国川：是吗？

刘长铭：因为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专项技术，拿这个技术去创业、去融资。我讲一个这个班最典型的学生。他是我们初中上来的，2015年就上了这个班，到2016年的时候他来找我，他说“校长，我想休学创业”，我说“我要同意你休学之前，我得知道你干什么了”，他说“我搞了一种叫做全景图像生成的系统”。

全景图像，我们知道现在在VR经常用，他说我这个技术，我全景图像生成的成本比Google低得多。后来我就觉得这个很有意思，他给我简单一讲，我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说“那行，你创业去吧”。

2016年创业，然后2017年他又来找我了，他说校长我能不能再休学一年？我说你创业到什么程度了，他说已经完成了融资什么的，组织了团队，成立了公司。我说你真的对你这个项目有信心吗？

他说有信心，我说行，你就创业去吧。

他去年来找我，他说“校长我现在想上学了，您能不能给我写推荐信，我希望去斯坦福”。我说你让我了解一下你怎么样吧，他就给我写了个简历，我一看这个孩子挺了不起的，他创了好几家公司，当 CEO，当CTO，当合伙人，又有了七项发行专利。我给他写了这个推荐信。

今年“五一”突然他和他妈妈来找我，他说我们已经有学校了，但不是斯坦福，他录了一个很好的文理学院，我忘记是哪个文理学院了。

后来我们吃饭聊天，我问他什么时候入学，他说我还准备再gap一年，明年再入学。我就问他一个问题，我说如果你要再迟一年上学的话，就意味着你读大一的时候，你当年的同学已经大学毕业了，你觉得遗憾不遗憾？一下落后人家好几年。

当时他的妈妈和他都没说话，可能他们在心里头想这个问题怎么看怎么分析。我说我给你提供一个看这个问题的角度，我说一个学生走正常的发展的路，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如果再读几年的研究生，博士再拿下，又得五六年，然后到一个公司去工作，再工作三五年甚至七八年，他发展的结果最好不就是你现在吗？所以你已经大大地超前了，你发现没有？

而且我觉得作为一个人来说，你不到二十岁，十几岁你就去创业，就去办这个公司，而且办了好几个公司，你肯定不是一帆风顺，你肯定犯了很多错误，遭遇了很多坎坷，早遭受坎坷，早犯错误，比晚犯错误，成本要低得多，你到30多岁40岁犯一个错误，可能这一辈子都栽到底了，你十几岁的孩子犯一错误，马上重整旗鼓，另开张了。所以不仅你比别人更早地获得了这样的发展成果，而且你积累了这么丰富的创业经验，哪一个从学校出来的学生能够跟你相比？

所以我觉得今天我们很多中国家长都特别着急，都希望这孩子能不能15岁把18岁的知识都学了，甚至一两岁就开始背唐诗，两三岁开始学英语，三四岁以后学奥数。特别希望往前赶。

马国川：其实不在乎这么一年两年。

刘长铭：他在这个时候，对于未来的生活甚至人生有了一个非常准确的思考和定位，我觉得对于后来的发展更重要。

我们之所以跟现在的学生谈未来规划，我说你们的未来不是说非要考进某个大学，其实这个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一个人一生保持不断学习和进取的热情，一生都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都有自己觉得值得追求的东西，这个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