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专制”之辨
作者: 邹小站开明专制论是梁启超在清末提出的一个重要主张。在清末立宪派和社会稳健人士中比较有市场,立宪派大体上属于社会的中上层,多少有些产业与一定的社会地位,他们对于秩序的彻底崩坏深怀戒惧,对于以暴力革命改变现存社会秩序,历来持反对态度。近代以来中国面临的国际环境,又使他们担心秩序的破坏会为列强干预中国政治,乃至瓜分中国,提供机会,故对于根本破坏秩序的暴力革命,畏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他们渴望通过政治革新来挽救危亡,同时又深知,中国缺乏政治革新的一些基本条件,尤其是国民程度不够。他们认为,国民程度的提高需要在和平的环境下逐步进行,暴力革命本身不能直接提高国民程度。因此,他们希望现有的政治权力能够实行开明的统治,逐步推动社会变革与政治革新。这就是开明专制论在中国产生的基本背景。
清末的革命派即曾对开明专制论提出批评,他们的批评主要从两方面进行,一是从排满革命的民族主义立场出发,认为清王朝是个异族政权,不应当对于这样一个政权寄予希望。革命派认为,立宪则国民平等,必损害满人的特权地位,因此掌握清朝实权的贵族集团,不可能实行立宪,也不可能实行以立宪为前途的开明专制。同时,即便清王朝能开明专制,能立宪,也不能实现民族主义,即建立一个汉族主导的近代国家的目的。总之,无论清王朝能否立宪,能否开明专制,都要反对。
二是从开明专制的可能性进行批评,认为开明专制寄希望于统治者的道德与知识,靠不住,专制就是专制,不可能开明,不可能通过开明专制提高国民程度。梁启超则以德国、日本通过开明专制而实现立宪为例,证明开明专制之可行,又指出,满汉矛盾并非不可调和,满人已经汉化,满人汉人共为大清臣民,在实现国家富强、国家近代化的目标上,有共同利益,囿于狭隘的排满主义立场而否定清王朝开明专制的可能性,是感情刺激所致,并非理性思考所得。应该说,双方各有理据,也各有局限。
忧惧暴民专制、推崇尚贤政治
梁启超在清末即提出开明专制论,以与革命党的革命论相抗衡。在清末,立宪派将变革的希望寄托在清政府身上。民国建立后,他们又将开明专制的希望寄托在袁世凯身上。与清末时担心暴力革命略有不同,民国建立后,他们最担心出现“暴民专制”。在民初宪法问题之争中,原立宪派反对极端之民权说(即国民的广泛参政与国会大权),担心这会导致暴民政治。他们担心实行一人一票的普选政治,则社会中上层因为人数少,在选举中处于劣势,导致多数之社会下层在选举中占据优势,最终损害社会中上层的利益。梁启超认为,极端的多数政治极有可能损害少数社会精英的利益与幸福,极易为少数野心家操纵而成为野心家争权夺利的工具。康有为称,政治取决于多数,“在理为公理,在势为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然其实行,必赖社会上少数有道德、有知识、有财力者以为维持,否则必流于暴民专制。中国不顾实际条件,强行共和政治,结果所谓共和、民权、平等、自由者,不过十数万之暴民得之耳。不过暴民之魁首得之耳。直斥中国的共和政治实为暴民政治。
开明专制论者之所以反对暴力革命,是担心暴力革命之后,社会下层乘革命之机,以暴力手段剥夺社会上层的地位与财富,更担心疾风暴雨式的社会财富与资源的重新分配,会引发社会的剧烈动荡与社会上层的强烈反弹,从而引发内战。于是社会就会陷入革命与反动反复交替的局而。法国大革命后出现的暴民专制与专断政治辗转反复的情境,让他们不寒而栗。而德国、日本以现有政权的开明统治逐步推动社会变革的模式,让他们艳羡不已。
民国初建,革命党人以民国功臣自居,意态骄横,在一些地方也出现过火的打压原立宪派的暴力行为,这似乎印证了立宪派对于所谓暴民政治的忧惧。而同盟会一国民党在各地方的扩张,尤其是其在国会选举中的胜利,更使原立宪派担心政权会控制在原革命派手中。于是,他们即采取先联合袁世凯以打压同盟会一国民党,然后再试图在秩序稳定的情况下,改造袁世凯,引导政治上轨道。章士钊曾分析开明专制论的社会心理基础,他说,革命之后所以出现专制政治,除革命后混乱的局面需要借助专断手段进行统治之外,专制的出现,还需要相应的社会心理基础。法兰西革命之后的大乱,就与那里偏激的社会思潮有关。
近代中国的所谓温良纯正之士,多期望政治革新,以救危亡,但又恐惧暴民政治,故希望避免暴力革命。他们自身力量不足,缺乏组织,不能承担政治革新的重任,又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推动政治革新的力量,乃试图依靠现有政治权势,一面维持秩序,一面行开明统治,进行社会政治革新,以顺应世界潮流与国民要求政治革新的意愿,从而避免革命。这就是开明专制论的基本考虑。
立宪必经开明专制
开明专制论者强调,欲确立宪政必须经过开明专制,中国革命之后必然会经历开明专制一阶段。吴贯因认为,革命之后,必秩序大乱,而革命元勋以“有功民国”为攘夺权利之武器,于是所谓共和幸福只有少数“暴民”得享,暴民专制之祸甚于洪水猛兽,于是人们就渴望有强有力者出现,以武力铲除暴民而出民于水火。
除希望维持秩序,依傍现有政治权势,推动社会政治革新之外,开明专制论还与中国的尚贤政治传统有关。如《时报》上一篇鼓吹开明专制的文章所称,中国政治原理原以尚贤为原则,故欧美之平民政治非东洋所能梦想。
庚子以后,国家主义盛行于中国思想界,持国家主义立场的人们认为,政治之第一目的在求国家之富强,民主政治也好,专制也好,开明专制也好,都只是实现国家富强的工具。他们认为,中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有效能的政府来恢复秩序、应付内外危机,推动国家发展。而中国国民程度不足,行平民政治,则其所选出之代议士多难称优秀人物,难当参与国政之大任,难以承担以强有力的政治权力推动国家发展的重任,平民政治在中国既难以立即实行,又不符合中国急需强有力的政府的现实需要。所以他们认为,若能选举出有为之大总统,则与其将积极推动国家发展的责任交予“发言盈廷,事权不一”的国会,不如交给有能力之大总统。
他们希望国人“不必汲汲博平民政治之美名”,而当“抱定一尚贤政治之目的”,假若选出的总统为大有为之人,“则一切均假之以大权,稗其有所展布”,以“造成一强国”。他们看中的所谓贤能之人就是袁世凯。开明专制论者对于民选的议员则嫌其德智不足,对于袁世凯则信其贤能,与他们担心国民党在国会选举中获胜,会引发所谓暴民专制有关。他们心存开明专制之念,希望行政的权力能对同盟会一国民党占多数的立法机关形成制约,防比“暴民专制”。
开明专制之梦幻灭
梁启超在清末即鼓吹开明专制,民国建立后亦心存此念。还在1912年2月,梁启超就曾致函袁世凯,为袁献策,说“今后之中国,非参用开明专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齐严肃之治”。1913年初,他发表《欧洲政治革进之原因》一文,论欧洲何以能够建立近代立宪政治,其中即说,欧洲各国的近代立宪无不经过一段开明专制时期,这是因为近代立宪政治需要国民有相应的智识、能力,需要养成国民尊重法律、严守秩序之风,而这些都要经过训练才能具备。同年6月,在二次革命即将发生时,他又发表《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一文,阐述二次革命爆发的必然性,呼唤强有力的统治秩序,隐晦地表达对于开明专制的期待。
提倡开明专制,是梁启超在政治策略上依傍袁世凯一派势力,在政治方案上主张强有力政府的重要原因。民初思想界都清楚梁启超的这种取向。因此,当袁世凯解散国会时,坊间曾传梁启超支持解散国会,倡导“军政五年”之说。梁启超遂不得不发表宣言,说报纸所说他主张五年不要国会或解散国会之说,“纯属断章取义”。但有人就不相信他的解释,就在他发表此番宣言之后不久,谷钟秀坚持说,当国会解散时,梁启超“曾倡行军政五年之说”。

除梁启超之外,在袁世凯解散国会,直接实施专断统治之前,吴贯因也数度鼓吹开明专制。1913年5月,他指责“今之醉心西风者,不问国民程度之如何,骤欲求多数政治之实现”,实际上以多数为治,只是“众愚政治”。其鼓吹开明专制之意图甚显。8月,他又说,“外稽他国之成例,内审本国之国情”,认定二次革命后,“中国必有若干年焉为专制政治中兴时代,经此时代乃能进于立宪”。同年10月、11月,他又称,共和不适合于中国国情。他说,中国数千年以君主国体为立国之精神,一旦改行共和国体,必有种种的不适应。
袁世凯解散国会后,心存开明专制之念的人们,眼见袁世凯大权独揽之局已成,乃从鼓吹开明专制转为希望独裁者实行开明专制。然而,在所谓的“暴民”被清算之后,渴望开明专制的人们发现,事情并不如他们预期的那样。当局纯以力治,致使国家危机四伏,前景堪忧。于是,他们乃不断地呼吁袁世凯“急行开诚布公,明白宣示其专断政治之施行时间与实行立宪究以何时为开始”,以释群疑。然而袁世凯不但不从开明专制论者之请,且一意孤行,直往个人独裁与帝制复辟之路狂奔而去。于是,渴望开明专制的人们,乃怀疑袁世凯是否会行开明专制。
1914年5月,也就是在袁世凯颁布袁记约法之后,李其荃发表在《中华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很典型地表现了他们这种心态。文章在论述由专制而立宪,必然经历开明专制之后,对于开明专制之前途表达了很矛盾的心态。一方面他说,“今日袁大总统之开明专制,既因第二次革命以激成之,则此后吾国人如能以强毅正大之对抗力与之相抗,岂惟不危及共和而己,又可利用之辅助之提携之,以渐进的方法,导之于改革之正轨。”又称,民国已经建立,各国已承认民国,断不至出现帝制复辟。似乎对开明专制有信心,以华盛顿望之袁世凯。另一方面又说,“吾国人处专制压力之下已久,民主之观念素薄,服从之根性甚深,被动者多易为握权据势者所愚弄操纵”,“权势常操纵于少数人之手,而又无强有力之政党以峙其前,而督其后,不幸此少数人连为一气,斯难抵抗是也。夫民气也,政党也,皆国民对抗政府最强毅最正大之势力也,而今俱无可恃矣,环顾现状,宁不惊惕”。似乎又对于开明专制之实行没有信心。不过,他又不愿意抛弃对开明专制的些许幻想,故又说,也许天佑中国,政局从此稳定,革命党不再革命,从而刺激当局之进一步独裁专断,那么进步党人或许可以因势乘便,养成强毅正大之对抗力,造成有团结力之民气与强有力之政党,从而可以积极与政府抗衡,并可以利用之、辅助之、提携之,以渐进于民主立宪之正轨。
因为恐惧秩序之破坏,因为幻想开明专制,对于袁世凯之专断政治无一能满意的原进步党一系的人们,就处在坚持革命的革命党人与坚持独裁政治的袁世凯之间,仿徨失措。他们一方面反复劝告袁世凯,不刷新政治,则无由消灭革命党,反会催生越来越多的革命党;一方面又反复劝告革命党人,革命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中国没有革命的资格,当前情况下,零星的军事冒险与空言革命的激烈言辞,只会为当局的专断统治提供借口,为其出卖矿产、铁路、大借外债提供借口,而无助于实际。他们一方面希望袁世凯赦免革命党人,让他们有公开活动的机会,另一方面希望革命党之稳健派与进步党人联手,对于袁世凯的专断统治构成某种制约。但革命党与袁世凯似乎都不接受他们的意见,一方坚持暴力革命,一方坚持专制独裁,开明专制论在现实中已经破产了,政治的趋向已然要么是野蛮专制,要么是暴力革命,似无中间道路可走。
开明专制论者强调秩序优先,强调国家政治之目的首先在求国家自身之富强,担心暴力革命造成反复的动荡,希望以和平方法循序渐进地为政治革新准备条件,逐步提高国民程度,希望政治革新的风险可控,自有其道理。然而他们的开明专制理论,他们依傍现有政治权势的政治品格,却为袁世凯利用,成为其专制独裁所凭借的社会基础之一。章士钊批评称,开明专制论,倡于前清,其始倡者确本无邪之思、至诚之意,但其流毒所至,则酿成前清伪立宪与民国伪共和两大恶剧,铁案如山,毫不可摇。从清末民初的政治实情看,这不算冤枉开明专制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