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林奇：在红色房间里做梦的人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呢？”

“25年倏忽而逝。当我老了，坐在一间红色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一个穿红西装的侏儒和一个美丽的女人。侏儒说，我最喜欢的那款口香糖又开始流行起来……劳拉，那个美丽的女人，她似乎浑身都是秘密……在她的故乡，鸟儿唱着动听的歌，空气里到处都是音乐，侏儒也开始跳起舞来。劳拉吻了我，在我耳边低声说着凶手的名字。”

这段如梦呓一般灵动又跳跃的台词，出自1990年上映的热门美剧《双峰》，剧中的情境，是主人公库珀在讲述自己关于一桩凶杀案的诡异梦境。如今，这部剧的主创，美国著名超现实主义导演大卫· 林奇，也和他创造出的人物一起，去另一个世界“做梦”了。2025年1月17日，大卫· 林奇的家人发布了讣告。他去世时，距离他79岁的生日还差四天。

人们通常会用“传奇”“古怪”“才华横溢”等字眼形容大卫·林奇。作为一名当代电影大师，入行四十多年的他，拍过11部电影长片和几部电视剧，每一部作品都以极高的独创性和个人风格在影史上留下痕迹。人们甚至会用“林奇主义”这个词，来形容他那种将恐怖场景融于日常生活，不断混淆梦境和现实的超现实主义风格。凭借电影《象人》《蓝丝绒》和《穆赫兰道》，他三次获得奥斯卡奖最佳导演奖的提名，也在2019年获得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荣誉。其中，《穆赫兰道》更是被影评人和影迷称为“烧脑神片”中的精品，常年名列各种电影推荐榜单的首位。

除去作品的力量，大卫·林奇本人也是一颗耀眼的影坛明星，极富才华和个性魅力。他多才多艺，不仅编导电影，在摄影、剪辑、服装造型、音效方面也游刃有余。除此之外，他颇具亲和力的个性，在绘画、音乐等不同领域间游走的率性姿态，也成为影迷们津津乐道的焦点。他用影像编织着各种谜题，也用独立于主流商业大片之外的艺术家精神，表达着自己对社会现实的理解。《纽约客》在林奇去世后发表文章称：“他制造的幻象打破了体面的表象，以幻想的形式，描绘了难以忍受的现实。”

在美好的一天里告别

大卫·林奇的死讯震动了世界电影圈。出于对隐私的保护，家人在社交媒体上公布他去世的消息时，并未提及他的死因，只是用一段浪漫而神秘的“林奇式”语言，给喜爱他的人们留下了无尽的希望。他们写道：“如今他不在了，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但正如他所说过的那样，‘就盯着甜甜圈吧，不要去看中间那个洞’。”

尽管亲人不愿透露更多消息，但人们还是从新闻报道中窥见了大卫·林奇去世背后的原因。根据娱乐网站Deadline.com的报道，2025年1月初开始在美国洛杉矶地区持续燃烧的大火，让78岁高龄、患有肺部疾病的大卫·林奇不得不从这一地区搬离。而搬家后，他的健康状况迅速恶化，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在2024年接受英国《视与听》杂志采访时，大卫·林奇曾透露，自己因为常年吸烟患上了肺气肿，出门行走会经常缺氧。他担心自己一旦染上感冒，病情就会加重。为了健康，他开始改变自己的习惯，采用远程执导影视剧的方式工作。不过最终，一场大火还是毁掉了他的克制和努力。此外，Netflix的联合首席执行官泰德·沙兰多也在大卫·林奇去世后透露，据他所知，大卫· 林奇生前正在制作一部电视剧，但遗憾的是这部作品尚未完成，他就已经先行离去。

包括史蒂文· 斯皮尔伯格、马丁· 斯科塞斯、尼古拉斯· 凯奇在内的无数影坛明星，都对大卫· 林奇的离去表示了不舍。很多人赞赏他的想象力和远见，也有不少人怀念他讨人喜欢的个性。其中最动人的讲述，来自和大卫· 林奇有过数次合作的演员凯尔· 麦克拉克伦。他曾在大卫· 林奇最知名的两部影视剧《双峰》和《蓝丝绒》中担任男主角，二人保持了四十多年的亲密友谊。麦克拉克伦觉得，林奇是一个神秘、直觉敏锐的人，作为一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小演员，他的职业生涯能有今天，完全归功于林奇的远见卓识。“他的内心翻腾着一片创造力的海洋。”麦克拉克伦这样写道。在他的脑海中，大卫·林奇似乎没有走远，他好像还是会用温暖的笑容和拥抱迎接他，开口和他谈论咖啡的味道，谈论意想不到的喜悦和世界的美好，然后和他一起开怀大笑。

大卫· 林奇本人和他的作品，像是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前者阳光灿烂，充满田园牧歌的情调，后者阴暗晦涩，布满毫不掩饰的黑暗与残忍，只是用似是而非的梦境作为中间的调和。在他的代表作《蓝丝绒》中，他让一名小镇青年捡到了一只被割掉的人耳朵，又让主人公随着线索，不由自主地卷入一个夜总会女歌手的变态情欲故事之中。在他最著名的“烧脑悬疑”作品《穆赫兰道》里，他揭露了一个迷失在好莱坞明星梦中的金发女孩的心理，讲述她美好面目背后的欲望和不堪。在他的另一部电影《妖夜慌踪》中，他将一个杀妻嫌犯不同的分裂人格赤裸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并在极刑之中让他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这种不避讳地表现人类精神世界之恶的勇气，确实会令大银幕前的观众感到不适，但这种勇敢的冒犯，也正是马丁· 斯科塞斯口中所形容的，属于大卫· 林奇的、艺术家式的“不妥协”精神，也是他颇受电影圈尊重的原因。在大卫· 林奇去世之后，《时代》杂志影评人斯蒂芬妮· 扎查雷克发表了一篇名为《我们幸运地活在林奇的时代》的文章，其中提到，大卫· 林奇“真诚地相信阳光明媚的美国中产阶级价值观，也无所畏惧地探索美国精神土壤中的腐坏部分”。他以电影艺术为手段，用梦境为依托，曲折地描绘着人们心中的罪恶、恐惧和无法实现的欲望。

那个打开潘多拉魔盒的绅士

骑着一辆粉红色的自行车，车把上装饰着彩条飘带，口袋里装满M&M花生巧克力豆——这是大卫·林奇的合作者和曾经的恋人、《蓝丝绒》的女主角伊莎贝拉· 罗西里尼在片场时对他的印象。她说，自己从未见过像他这样无忧无虑、快乐得如此真诚的人。此外，众人眼中的大卫· 林奇，在高压、生活节奏混乱的电影圈也是一个梦幻般的存在，他语调温柔缓慢，穿着整洁干净，幽默又善于沟通，平易近人到几乎不像一名电影导演，很多人都在工作中感到舒适，并愿意与他成为朋友。

这样的大卫·林奇，是如何被那些黑暗、残忍的故事所吸引的？答案只能试图从大卫·林奇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中搜寻。他1946年出生于一个标准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美国农业部的研究员，母亲是教师，他是家中的长子。在他的记忆里，他是在自由、幸福的氛围中度过了童年的。他在自己的传记《梦室》中曾多次表达，父母都是体贴、善良的知识分子，也任由孩子自由生长，很少加以限制，“生命中的一切都是温和而美好的”。这些记忆，成为大卫·林奇阳光明媚性格的根基，这种阳光明媚的生活，倒也不能说是一种幻象，因为20世纪50年代，“二战”后美国的社会氛围就是这样，欣欣向荣到有些“梦幻”。

不过，命运轮转，一切发生了改变。因为父亲的工作，9岁的大卫·林奇来到美国爱达荷州的首府博伊西，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度过了从童年到青春期的过渡时光。当时，博伊西还不是大城市，只是一个靠近大自然的小镇，氛围自由开放，当地中产家庭的孩子们都在贴近自然的环境中尽情疯玩，释放天性。但就是在这样无拘无束的环境中，大卫·林奇第一次感受到，安宁的生活背后也可能隐藏着危险和恐怖：有一次，在深夜黑暗的街道尽头，他和弟弟遇见了一名满嘴是血、皮肤苍白的女子，似乎刚刚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当时，弟弟被吓哭了，幼小的他试图负起责任，对女子伸出援手，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这段经历，仿佛打开了他内心的“潘多拉魔盒”。此后，爷爷突然去世，又给他原本阳光的内心添了一层阴影。这些意外，让大卫·林奇性格中敏感、黑暗的部分开始偷偷生长，而他艺术家的命运也就此展开。离开博伊西后，大卫·林奇依然怀念那片自由温暖的土地。在好友父亲的影响下，他疯狂地喜欢上了画画，那时，除了谈恋爱，似乎只有自由的绘画，才能给他心中那片叛逆的阴影以容身之地。此时，他在父母眼中的形象大变，从聪慧有担当的长子，变成了让人失望的“逆子”。他在学画的事情上和家人抗争了数年。这段经历本应该让他感觉到，他眼中的那种温和、自由的家庭氛围，终究有些虚假的部分。但有趣的是，终其一生，在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大卫·林奇从来没有把这种感受说出口，他对父母依然尊敬爱护，只是把所有的叛逆和不满都留在了作品之中。

到了1965年，大卫·林奇终于有机会进入位于费城的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学习绘画。当时，费城的社会环境相当混乱，和他生长的环境相去甚远。他迫于生计，租住在停尸房对面，每天刻苦画画，即便如此，他依旧保持整洁干净，还喜欢打领带。这样的他，在一群穿着破破烂烂的艺术家中间显得像个怪胎。即便如此，费城还是当时他最想要生活的地方，因为这里的艺术氛围可以带给他灵感。在这里学习时，大卫·林奇灵感突发，开始对影像艺术感兴趣。他拍摄了时长仅有一分钟的短片《六人患病》，在这些模糊的影像里，他那百无禁忌但又略带梦幻的艺术风格，已经初露端倪。

在这个过程中，大卫·林奇喜欢上了电影，时代也给了他机会。1965年，美国洛杉矶成立了旨在培养和保护电影人的美国电影学院（AFI），这个机构会为电影人提供拍片资助，大卫·林奇也曾在这个机构的资助下拍摄短片。到了1970年，他决定迁居洛杉矶，学习电影制作和拍摄，彻底转入电影行业。一开始，转行并不顺利。他花费数年时间制作出了电影长片处女作《橡皮头》，却因为晦涩、台词少，并不被市场看好。但机缘巧合，一年之后，《橡皮头》在午夜场放映中取得了不错的票房，也收获了一些真心欣赏艺术电影的专业观众。也是通过这部电影，大卫·林奇结识了校友斯图尔特·科恩菲尔德，在科恩菲尔德的引荐下，他担任了电影《象人》的导演。这部讲述畸形人辛酸生活的传统传记电影，为大卫·林奇斩获了8项奥斯卡奖的提名，这样的运气，也直接让他在世界影坛有了一席之地。

直到此时，大卫·林奇内心那些怪异的梦境，还没有彻底释放。到了1986年，那部令他再度声名鹊起的《蓝丝绒》推出时，那种“林奇式”的电影风格才真正成熟起来。在《蓝丝绒》中，他探索出了一种表达模式，即在一个氛围怀旧的无名小镇中，用一个年轻男性的好奇心为线索，去发掘平静社会生活背后那些黑暗的秘密。在这部电影中，他第一次启用了他的“御用男主”凯尔·麦克拉克伦。几年后，大卫· 林奇又在其执导的电视剧《双峰》中，让麦克拉克伦扮演那个爱喝咖啡、爱说冷笑话、喜欢用玄学和梦境探案的“库珀探长”。他在《双峰》中也沿用了“小镇奇案”的模式，在带有20世纪50年代风格的布景环境中，讲述悬疑和黑色幽默的故事，穿插一些无厘头的人、事、物和梦境般的画面。《双峰》的这种风格，完全颠覆了传统电视剧的叙事，成为美剧中独一无二的作品。时至今日，《双峰》的独特审美还经常被美剧迷们拿出来探讨、玩味。

若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来解释，将大卫·林奇的电影情节看作虚实结合的梦境，他的作品其实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复杂。电影中那些喜欢追根究底的帅气青年，大都是他本人的化身。那些发生着离奇死亡案件的平静小镇，就是他心中永远的家乡博伊西。他只是用复古的布景，性、犯罪和眼花缭乱的梦境，述说着自己对真实人性的理解。在他最知名的作品《蓝丝绒》《穆赫兰道》乃至电视剧《双峰》中，他不断重现着一个受伤女子在黑夜中求救的画面，用这样一个他生命中印象深刻的镜头，对童年那个尚未学会面对人性黑暗面的自己，不断地作出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