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博物馆里,“穿越”到商朝

作者: 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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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博物馆外景。摄影/曲海庆

“商邑翼翼,四方之极。”“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诗经·商颂》曾描绘过殷商都城的富丽堂皇和它繁盛的城市文明。百年前,考古学家董作宾在安阳市西北郊小屯村的第一铲土,将这个一直笼罩在传说与神话中的王朝变为信史。隔着三千年时光,那些突然崛起的巨大城市、规模庞大却用途不详的仓储设施曾让考古学者迷惑,商人们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随着一代又一代人接力,更多文物出土,商的面貌渐渐清晰。

今年2月26日,面积达2.2万平方米的殷墟博物馆新馆对公众开放。作为遗址类博物馆,新馆的展陈不再是单个文物展示,更多为成组器物的全方位表达,无论是寻常人家一个装满谷物的陶罐,还是王后妇好的500件骨簪,一处合葬的家族墓穴或是一座宏伟的城址,都是被土地掩埋了的无数人间喜怒哀乐。相对修建于2005年展厅面积1500平方米的老馆,新馆不但展示了更多文物,也承载了近20年来新一代学者的思考和他们对于商文明的理解与领悟。

都邑重现

一切变化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在殷墟已经工作25年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安阳工作站副站长何毓灵经历了新旧两个博物馆的策划筹建全过程,在他看来,无论是源源不断的出土文物需要陈列的新需求,还是当代年轻人与博物馆新的互动模式,又或者是呈现考古人对商文明认识的更新,老馆都显得有些落伍了。

2006年,殷墟博物馆老馆对公众开放时,位于殷墟保护区东北部、与殷墟略有重叠的洹北商城才刚被列入殷墟遗址组成部分。在此之前,商代只划分为早商和晚商的观点为国内外学术界绝大多数学者接受。而洹北商城的发现,填补了以郑州二里冈为代表的早商文化和以殷墟为代表的晚商文化之间的时间缺环。

很快,对洹北商城的挖掘和研究就取得了进展。2007年,洹北商城宫城墙遗迹被发现,2015到2022年,在洹北商城发现了铸铜、制骨、制陶的大型作坊区,这些发现都填补了商代中期考古学研究的空白。

商代的早期城市,郑州商城有高大的城墙,偃师商城城墙也相当清楚,但迄今为止,殷墟还没有像其他都城那样发现城墙,殷墟36平方公里的范围,仍然只是保守的估计。那么,洹北商城有没有城墙?

2023年开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又对洹北商城进行了重新发掘,重点对洹北商城东、西“郭城”进行了考古发掘,基本确认“郭城”由城壕构成,以往推断的夯土城墙基槽实际为壕沟。考古勘探还发现不同时期的道路遗迹穿过城壕,有助于进一步认识洹北商城城市布局。殷墟时期的大型祭祀沟叠压在洹北商城的城壕之上,表明晚商时期该区域功能已发生变化,是中晚商时期聚落功能演变的生动例证。

如果说,洹北商城刚发现时,对于商中期的存在学术界还存在争议,经过二十几年的发掘和研究,大量实物资料和地层关系已经成为确凿证据,证实了早商和晚商之间存在着中商都城。今天,商的编年框架分为早商、中商和晚商,已经基本成为共识。

此时,殷墟的城市布局也更加清晰。2016年,在距殷墟宫殿区直线距离10公里处,新发现面积达100万平方米的辛店遗址。一个以“戈”为名的古老氏族在这里生活,主要从事青铜铸造,死后也埋葬于此。这里可以说是商代的“重工业基地”。

何毓灵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手工业作坊布局是都邑布局的核心要件,综合分析殷墟历年来发现的铸铜、制骨、制玉、制陶等作坊,发现这些作坊相对集中分布在一定区域内,大体可以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工业园区”,这些作坊集中分布有利于技术的传承与管理。

2021年,又发现陶家营遗址,位于洹北商城以北约4公里,面积近20万平方米。陶家营、辛店等遗址如同不同等级的“卫星城”拱卫着殷墟,它们的发现大大突破了传统认知的殷墟范围,这个包含着众多“卫星城”的更大范围的殷墟,兴许才是甲骨文、金文中的“大邑商”。

“商代晚期都城通过至少3条宽15~20米的东西大道和两条宽20米的南北大道联系在一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原站长、南方科技大学讲席教授唐际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商王还组织人力,修浚了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两公里以上的宽大水渠,将洹河之水引入都邑腹地。水渠在下游分岔出多条支流,需要水源的铸铜、制陶、制骨作坊依渠而建。都邑内的居民点,以家族为单位散布其间”。

大到城市的水网、路网、宫殿宗庙区的大型池苑,小到村落里居民房子的分布、排污系统,甚至居民点内部小的道路,都已经被考古人陆续厘清。

2021年,为了寻找殷墟宫殿区到王陵的道路,摸清王陵的布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在殷墟商王陵及周边区域新勘探发现两道围沟及460余座祭祀坑,这些发现改变了对商王陵园格局的认知,也将推动对商代陵墓制度乃至于商文化、商史的研究,被评为202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唐际根感慨,正是在考古中不断发现的新资料使考古学界对殷墟的研究更加深入,如今在新馆中,才能使用很多新的形式给大家讲故事,让很多三千年前的人物更加活化了起来。

“生病了,还要不要去上学”

在主要以青铜器、玉器厅、甲骨等按材质分区的旧馆里,对人物的呈现并不多。新馆中,“子何人哉——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特展”和“长从何来——殷墟花园庄东地亚长墓专题展”,让人们得以结识两位3000年前的商人——名为“子”的商朝小王子和商代铁血将军亚长。

在“子”的占卜卜辞里,既有祭祀、田猎这些殷商王族的日常事项,也包括入学、乐舞、御马等个人生活的细节。占卜记载,商王武丁对“子”格外看重,不但赏赐,还去观看他的舞蹈表演。因为这些频繁且亲密的接触,不少专家推断“子”可能是商王武丁和王后妇好的孩子, 亦即古代典籍中所记的“孝己”。

即便贵为王子,他上学同样需要遵循学校的规范要求。“子其疫,弜往学”,大意为“生病了,还要不要去上学”,这个编号为“H3:553”的刻辞卜甲可以说是3000年前的请假条了。有网友戏言,“原来古人和我有着一样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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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何人哉——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特展中甲骨文特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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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2172的屯南甲骨。摄影/曲海庆

这些龟甲和兽骨上记载的“王子日记”,发现于1991年,在殷墟花园庄东地一处窖藏坑内。当时出土的1583版甲骨中,689版契刻有2250余条商王武丁时期的占卜记录,而问卜者被尊称为“子”。这次发掘,不仅被评为当年的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也让这位“子”从漫漶的历史中走了出来。

“长从何来”展厅集中展示了从亚长墓出土的一系列器物,亚长墓也就是殷墟花园庄东地54号墓,这里出土的青铜器、玉器在殷墟博物馆老馆里一直摆放在重要的位置,曾登上《国家宝藏》节目的牛尊就出自此墓。

何毓灵对这座大墓有特殊的感情,这是他参加工作后参与挖掘的第一个项目,他至今都记得,那是2000年12月中旬的一个清早,一位花园庄村村民匆匆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敲开工作站负责人的门——报告距离工作站不足十分钟路程的花园庄村东头可能存在盗墓活动。那年,何毓灵刚刚硕士毕业到安阳工作站不久。

发现54号墓后,考古队原本打算等到春天土地解冻再工作,盗墓者一来,把他们吓坏了,急忙开始清理大墓。和妇好墓一样,54号大墓口上方的“享堂”骗过了盗墓者,让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古代建筑遗迹,客观上保护了大墓完整。打开墓室后,里面的景象让考古队员们惊呆了,珍贵的文物遍地都是,青铜戈、青铜矛、青铜钺……青铜钺是权力的象征,1976年发现的王后妇好墓出土了4件青铜钺,而这座墓出土了7件青铜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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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址”铜方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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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长”牛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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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长”铜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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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长”铜手形器。图/受访者提供

更难得的是,随着对古墓的不断探索,墓主人的尸骸出土了。商周时期的墓葬里多有青铜器大件,导致了墓室面积大,从而氧气充足,尸骸难以保存。青铜器氧化后,很容易把周围的土壤酸化,也不利于对尸骸存留,因此商朝大墓几乎挖不出尸骨。

从出土的青铜兵器考证,墓主人名叫“亚长”,是一名35岁身高1.7米的男性。“亚”是商代时武将的称呼,“长”则作为家族姓氏,通过“锶同位素”检测等方法,推测出亚长很有可能是一位“异乡人”,因此考古界推断他大概是一个来自“长”族在殷商带兵打仗的将军。他的身体上总共有7处砍砸伤,其中6处都集中在身体左侧,他死亡的原因可能由一个铜矛贯穿盆骨,最后导致了动脉失血而亡,这位将军最终战死沙场。

何毓灵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宫殿区里只有王族,但亚长是“长”族,他不应该葬在王族的地方,当年在挖掘大墓时自己曾经想象,当时的商王应该是非常器重他,喜欢他,但是无奈他战死了,商王一定参加了他的葬礼。考古学常常给人见物不见人的印象,新馆的策展,何毓灵希望通过文物来讲故事,讲述亚长在战场上的铁血,也讲述他生活中的日常。

“长从何来”专题展里不仅有他使用过的兵器,还有不少他生活中的烟火气,例如一件石质三孔调色器,三个孔里面可以放置不同颜色。商时期多见铜质调色器和陶质调色器,石质调色器比较少见。也许,这位亚长将军不仅擅长打仗,在生活里,还是一个有情趣的人。

博物馆里,外行看宝贝,内行看成组成套文物所说明的问题,但不意味着考古学者没有自己的偏爱。何毓灵就很喜欢《国家宝藏》节目曾报道过的亚长牛尊。这是殷墟发现的唯一一件牛形青铜尊,通体遍饰神性动物纹样,无论艺术价值还是工艺技术,都属商代青铜器中的精品。

亚长墓里,还出土了一件颇具神秘色彩的文物——青铜手。起初,专家们推测这可能是史上最早的假肢,亚长常年征战战场,受伤断骨是常有的事,会不会这是他某只手的替代品?可惜除了头骨、盆骨以及一点四肢骨干,由于年代久远,亚长遗骨的其他部分早已变成粉末,无从判断。也有人推测可能是权杖的一部分,或是祭祀用的礼器,还有可能是最古早的“痒痒挠”……由于铜手是目前出土的唯一一件手型器,其用途至今没有定论。也许考古就是如此,想要解决一个问题,却也引出更多问题,远古的文明一面变得渐渐清晰,一面又显示出更多的复杂与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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